It hurts
十岁前后他失去痛觉。司马带着青紫斑驳踽踽行路,一径成长起来,因为不觉痛,所以更没法规避劫难。摔断肋骨,跌折胳膊,刮破脸颊。人民医院挂吊瓶的护士姐姐都认识他:又来啦。他面无表情,满身都曾扎过绷带。他常常吊着一只手臂或僵着一条石膏腿,坐在轮椅上,被他哥推到外面晒太阳。朗哥说,我看你是跟医院有缘了,急诊的都要被你累死了。下次你能不能有点正常的病痛,到哥哥那里坐坐啊。司马眼光看着地面说,可是哥,你看的是妇科。 他生性很安分(懒),可他生在一个不安分的世界,随时有天外横祸,取人性命。但他毫无感觉,是而不惊不惧,危险事体一任去做,养就一副笃静心神,一张不悲不喜,凤眼垂诵面,血光一映之下万倍惊艳。在外人看来他简直天生恶种,什么都未怕过。拳脚我是见过的,刀我是见过的,枪我是见过的。你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觉出痛来的呢。尽管拿出来吧。没有痛觉的司马冷眼觑着人间,世界法则于他无物。直到成年许久之后的一个夏夜,他返家,西装外套撂在地板。他告诉他哥:我谈恋爱了。他一情绪波动就会用拇指指甲去掐其他四指的指腹。虽然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不过既然他这样做,就很有点鬼迷心窍小鹿乱撞的意思了。 朗哥调台,看晚间新闻。他说,咦,很好啊。什么时候带回家来看看。 司马说啊真的吗?我我我……他开始垂首嗫嚅,将手背贴在颊上,好似给脸上飞红降温一样。朗哥一震,想天啊我弟今晚真的是太不对劲了。他细细看他。 二啊。朗哥冷静地指出。你身上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诶。 啊?啊,怪不得我觉得头昏呢…… 司马在失血过多昏倒之前想的是,我要做个好人。我再也不打架了。我喜欢他可是他喜不喜欢我呢。应该是喜欢吧,不然他怎么会捅我一刀呢。 司马第三百次光荣入院,护士小姐姐们跟他都太熟太熟了。而且自从司马小朋友长成司马大宝贝之后,她们每次都在怀疑靠北他是不是喜欢我才天天斗殴进医院。其实不是的,她们都想太多了,司马长这么好看,又忧郁,明显是个gay佬啊。他还是一个没事的时候就歪着,数自己细瘦手臂上,多道浅浅伤疤的一个可爱gay佬。 不过这几天他一直在闹:我要出院!我要去找他!朗哥说你省省吧。你被捅到肾了你知道吗!要是抢救得再晚一点,作为男人的尊严就要没有了呀! 司马安静下来,搂着一只枕头躺平问他哥,捅到肾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 嗯——肾没用了的话,你连撸都会肚子疼。……哦我忘了你不会疼的。 司马非常乖巧。撸是什么。 朗哥一脸慈爱地看着他。就是一件很寂寞但是很快乐的事。不要问了好吗,现在既然你已经找到了女朋友,你也就不需要做这种事了。 可是我找的是男朋友。 朗哥一阵沉默。也差不多吧。稍微,稍微有点差别。但是吧,哥支持你,现在这个社会需要包容,love&peace。再睡一下吧,我回家给你煲汤。多吃多睡伤口才能尽快好。哥爱你。 拐出病房朗哥哭了。你妈的。他赶紧打电话给男朋友:曹大!完蛋了我弟也是死gay! 曹大少在那头说嗯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先别急,我弟跟我说,他昨天犯了个事,特别有意思。 什么事能比我弟被人捅了有意思吗。 啊?哪个捅?用什么捅的?捅哪儿了? ……你闭嘴。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捅人的曹二得去看望被捅的司马二,带水果带鲜花。可是司马在病床上一听又差点跳起来:不行!我这样怎么见人!不行哥你别让他进来!司马一扭满脸扎进枕头里,耳朵都红了。朗哥靠在门边想,天啊,我弟长大了。知道会臊了。所以他一把拉开门说快快快小曹快进来啊。来来来进来坐。曹二少进门,坐在床边,比较尴尬。他说,对不住,那天是我手滑了。司马紧抱了枕头,身子在微微打颤,始终没肯抬脸看他。 曹二少人好,除了吃喝嫖丨赌外加打架下手没数。他心想,这,这疼得到这会儿还直不起腰来呢?太可怜了。我真的很sorry。所以他安抚性地问,那个,还疼吗。 ……疼。特别疼。疼死了。 司马小声说。他生平撒的最大一个谎。他在病床上动了一下,露了两只眼睛,目光游离,最后还是定定看向了罪魁祸首(草,好帅。)。 曹二少遇到这种情况也特别慌。一般被我捅的事后可都不敢正眼看我啊。他说,那我,那我给吹吹? 朗哥依然靠在门边想。吹你个头啊。夭寿,现在的年青人,太有伤风化了。所以他说,小曹啊,他没事,你别这么惯着。你哥在催了,要不你先走吧? 这是一场奇妙的约会。曹二少出门之后,惴惴不安问朗哥,他真没事?我看他脸,惨白的。 哎呀,他天生的。再说了,最多也不就少个肾吗。不还一个呢吗。朗哥拍拍他肩,宽慰道。 日后当然是,美好的未来。曹二少接司马出院。他跟他说,我以后再不会让你疼了。什么东西,什么人都没法伤到你一分一毫。司马有些狡黠地想,其实我根本不会疼的。所以他说,不对,我要疼。曹二少愣了一阵,然后会意:好的,好的,我会疼你的。司马心满意足,他手臂上的伤疤终于乖乖隐退了。有曹二少在的世界就很温和,没有刀枪,没有棱角,司马像在一个四壁是枕头的房间里。他再不会受伤了。再不会茫然地望着自己淌血,无助感一点点腾升起来。再不会了。 不过那个夏夜的司马其实根本也没遇到一个敢捅他刀子的男人。他返家,电视在放晚间新闻,却寂寂无声。他说,哥。他衬衫下摆被抽出,染红星点。细柄小刀轻巧落地。 当他失去隔绝他与危险事体的篱藩,他会演变成什么模样。他会赴汤蹈火,行走刀尖。千疮百孔却不知觉,残破零落却仍以为自己规整。没人提点他,不要去碰啊,不要随便过马路。 司马第无数次在肤体上浅划了伤痕。他想,为什么不会疼呢。他蜷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他不再打架,不再随便断胳膊断腿,可他伤一日多似一日。他记得大哥说的:要多出去走走。可他又忘了后一句,也没法记得后一句:出去时一定要叫我,你自己啊,会出事的。 司马今夜走出门。他穿得很齐整,在渐空旷的大街上漫行。他在想心事,家里人都知道,他想心事的时候总是非常认真又可爱。所以车驶来,他倒下却无一丝痛。他仰看着夜幕,星芒陨进他眼睛,好大一片涟漪,他快要什么都看不清了。 ——你不要紧吧。 司马坐起身,这事他也经历得多了,可他这次昏沉沉尚且没法答话。有人下车,见他看起来还是很康健的(至少没被撞得七零八落的),于是松了口气。 没事吧。哪里疼吗。 毫无意义的问话。司马说我没事。我不疼。可是声音太小了。曹二少回头看了一眼车前盖,没瘪。他的新车很委屈,他本人也很委屈。但他是个好人,所以他把眼前这个受害者扶起来。 我不疼。没事的。司马思考了一下,觉得此人大概要带自己去医院。不行,他最讨厌医院了。尽管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待在里头,但他真的非常不喜欢。在那里,他被人捋起袖子时,总能一眼看见自己手臂上难以消退的伤痕。好像千万片干燥的嘴唇在说:看什么,你又不会疼,你又不可怜。所以他提高了一些声量,又说了一遍。我不疼,我没事。 那个啊。你流血了。这儿。曹二少窘迫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笑了笑。怎么会没事呢。 司马想解释,再怎么样我都不会疼的。可是这个陌生人已经将他好生安排在了车后座。他们要一起去医院。电台声很合时宜地轻柔响起来。血在流,路灯在飞走,情感电台主持人在读十六岁少女的信件:他爱我,他不爱我。往常曹二少最喜这类桥段,然此时他脑子飞速旋转。这人会死吗?天啊死在我后座怎么办,我这锃光瓦亮崭崭新的豪车啊。曹二少就说,你不要睡着啊,跟我聊天吧。 啊……为什么。司马垂着眼睛,奇怪,他真的开始有些困。 “小妹妹,痛多了就不痛了”——情感电台里正好放到这一句。曹二少不想解释,太不吉利。这一觉睡过去又不是再见日光之后,说不定就推进冷藏了。他只说,那个,醒着的时候比较不会痛啊。对,对吧。他很紧张,自己也觉得没道理。 司马像是叹了一口气,他说,是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抬眼一看正假装沉稳开车实际乱踩油门的这个年青男人,接着归拢两臂,紧抱住自己。 所以和我聊天吧。比如,你叫什么名字?曹二少说。我姓曹,在家行二,很喜欢漂亮小姐姐,我喜欢吃水果。啊,我,我很喜欢吃甜品,我每天下班都会悄悄溜到甜品店里买小蛋糕吃,我每次都说是给我女朋友买的实际上那个那个我都没有女朋友我买来是要自己吃啊。他还在冒冷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到这种事。他想,快点清醒一点啊,想嘲笑我也好,觉得奇怪也好。不要睡过去。 可是司马好像没在听的样子。他打断说,喂。他张着一双棕色眼,微微笑着的一张好看脸孔——他说,很疼啊。 我知道。我就在载你去医院啊。曹二少有点莫名其妙。可是他从后视镜里觑到了他的脸。这个人很好看呢。他想。 很疼啊。司马的声音开始发颤,带一点点笑意。真的很疼啊。 疼的话就说明还好……等一下,马上就到了。 可他开始在后座抽泣。很细很低的哭声。曹二少不知道为什么。正赶到红灯,他没有一脚油门闯过去,他茫然地停下车。他跟这个疼痛难抑的陌路人,无故相逢。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方才扶他上车时,窥见了他手臂上的一些伤痕。——每个人都有难言的隐痛吧。但没法说的痛苦是否就代表不会痛了? 曹二少为这个人感到难过。他说,你别哭啊,很快就不会痛了。他不知道自己后座蜷缩着一个无助的失痛者。一个有正常痛觉的人在劝慰一个无知无觉的人,有趣的世界。后座的司马这时想到了家里也许仍在播放的晚间新闻,所有爱他的人伸给他的手,他自己尚且没有伤痕的身体,柔软的铺满整个房间的枕头。蜜甜昏睡前他真切地感到一阵剧痛。他非常欣喜。与此同时整个世界失去了痛觉,霎灭在他闭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