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我是你的护身符
谢问觉得自己似乎做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行走在漫长的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也许要一辈子这么永无止境地走下去。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红影。 “闻辛!” 仿佛一束光照了进来,谢问追随着那个背影不断前进,黑暗尽头处天地豁然开阔,落日下,长河蜿蜒曲折流向天际。当余晖褪尽,星辰开始点缀苍穹之时,他与闻辛一起坐在山坡上,望着从天边冉冉升起的那一轮圆月。两个人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凉风习习扬起了闻辛的衣角,也拂去了他脸上的尘埃。 “对不起。”谢问握住恋人的手。 “别说对不起。”闻辛低声道。 “跟我在一起,你后悔吗?” 靠在肩上的红发轻轻摇晃着。 “我从不后悔。不过……”他抬头,认真地凝视着谢问,“有一件事,倒是想反悔了。” “哪件事?”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就算要死,我也带着你一起死吗。” 谢问转过头,望着那人的侧脸。 “现在,我反悔了。” 他笑了,笑中带着一丝苦涩,月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寂寞的线条。 “我得走了。大哥在叫我呢。” 谢问向前方看去,果然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说话间,那红影已从手中溜走,飘然而去,谢问匆忙站起身来,快步追上去。 “闻辛!别走!”谢问着急地去拉他的手,“别丢下我!” 谁知他的手却徒劳地落了个空,什么都没抓住。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秦飞虎的话在耳边不住地回响,“谢问,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股气闷闷地堵在胸口,谢问心如刀绞,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明明是那么想要捉住他,双腿却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再也难以向前跨出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红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再度睁开眼睛时,脸上已经湿了一片。谢问脑子里一片模糊,就这么呆了半晌,慢慢地,眼睛才总算是恢复了焦距,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这是一个有些眼熟的房间,自己躺在榻上,榻边伏着一人,正是皇甫轲,他双眼闭合,一只手枕在侧脸下,似乎睡得正香,眉头微微蹙起,另一只手则将自己的手攥在掌心。皇甫轲睡得极浅,谢问只是手指轻轻一动,他便立刻感觉到,惊醒了过来。 “你总算醒了。”皇甫轲抬起头来,眼中充满欣喜之色。 谢问迷迷糊糊道:“师尊……我睡了多久?这是哪儿?” “这里是李延昭的别院。”皇甫轲站起身来,将谢问扶起,“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 谢问扶着有些晕乎乎的脑袋,“我昏睡过去的时候,有人来找过我吗?” 皇甫轲点点头:“有个戴着帷帽的青衣人来过。” 谢问顿时来了精神,睁大眼睛道:“他人在哪儿?” “走了。” “走了?”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看你。每次来都会带一些药,为师说过不用,但他还是坚持。为师问他是谁,他什么也不说。每次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来头。” 谢问苦笑:“他是阿朔啊,师尊,你没听出来吗?” “阿朔?”皇甫轲愕然半晌,喃喃道,“居然是他……” 谢问又道:“那他住在哪儿?” “他没说。不过他天天来看你,今晚也一定还会再来。你耐心等等,他一定会再出现的。”皇甫轲见谢问依然愁眉深锁,郁郁寡欢的模样,又道,“你别想太多了,既然醒了,那就下来走走,为师扶着你,到外边透透气可好?” 谢问点点头:“师尊说得是,睡得太久,我这腿脚腰背都酸了。活动活动也好。” 于是谢问缓缓地下了榻,在皇甫轲的搀扶下推门而出。此时正是阳光明媚的午后,恰逢一场阵雨刚过,空气里透着清新湿润的泥土气,院子里的花香鸟语让谢问心头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不少。 不远处的院落传来兵器相交之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在池边练剑切磋,正是孟怀瑾与元凛这对师兄弟。元凛悟性高,学东西快,虽然是刚刚入门,但舞起剑来已经是有板有眼像模样像,不过他毕竟是初学,才三两招就被孟怀瑾挑飞了手中的长剑。元凛气不过,往地上一坐,发脾气耍赖不肯起来,非要孟怀瑾连哄带劝地逗他才肯眉开眼笑,继续爬起来练剑。 “他们两个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谢问看着像个小尾巴一样追着孟怀瑾跑的元凛,好奇又感叹地道。 “他们毕竟是师兄弟,师兄弟之间总是比我这个师尊要亲近的。再加上为师比较忙,很少有空指点凛儿,平日里都是怀瑾在带着他。久而久之的,凛儿也就越来越黏怀瑾了。” “原来如此。”谢问微微一笑,“也好,那就把孟师兄让给那小兔崽子,师尊还是我一个人的师尊。” “看来你的身体是好多了,都开起为师的玩笑来了。”皇甫轲白了他一眼,挽着谢问的胳膊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伤口还痛吗?” 谢问神色轻松地道:“好多了,这样慢慢地散步,伤口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皇甫轲点点头:“阿朔给你的药果真是上好的伤药,你能醒过来,都是多亏了他。” “也多亏了师尊啊。”谢问伸手抚上皇甫轲眼角,“这几天师尊一直都在不眠不休地照顾弟子对不对?瞧这眼圈黑的,这是多久没睡觉了?” “心乱如麻,如何睡得着。”皇甫轲低下头去,神色黯然,“即使睡着了,一丁点儿动静就醒过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常常说梦话,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闻公子的名字,然后抓着为师的手说别走……”说到一半,皇甫轲声音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谢问抓了抓脑袋,讪讪地道:“对不起。师尊为了照顾我这么累,我还打扰师尊休息,我真该死。” 皇甫轲握住他的手:“闻公子他……一定会没事的。” “但愿如此吧。”谢问顿了一顿,忽然皱眉道,“等一下,师尊,我有跟你说过闻辛出了什么事吗?” 皇甫轲一愣,改口道:“不,为师的意思是,闻公子他吉人自有天相,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会没事的,你别太过担心了。” 就在这时,清风徐徐送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谢问心中一动,又惊又喜道:“是阿朔!阿朔他来了!” 他转身回望,果然见一个青影坐在粉墙黛瓦的墙头,微风徐徐,掀起了遮住他面容的纱帘,不是谢琞又是谁。 “今天总有预感你会醒,便提前来这里看看,没想到你果真醒了。”说着,谢琞轻轻一跳,跃下墙来。 “阿朔!”谢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下子抱住了谢琞,“你终于来了!” 谢琞顿时懵了,随后又羞又急地一把推开他:“你做什么!?” 谢问这才反应过来:“呃,抱歉,我跟阿朔向来这样,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你……我们……一见面就搂搂抱抱!?”谢琞不由得瞠目结舌。 “没错。你们俩过去一直都这样亲密无间。”皇甫轲一脸狐疑地望着谢琞,“你失忆了吗?和谢问之间的事,都不记得了?” 谢琞哑然无语,沉默地摇了摇头。 皇甫轲望向谢问,眼神中带了些同情,叹了口气道:“果真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你们好不容易再次相见,没想到居然成了这样……这么说来,现在我们应该称呼您为……太子殿下?” 谢琞惨然一笑:“太子早就已经死在重华宫。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太子,这身体不过只是一副躯壳罢了。我现在已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法号一心。为了避免麻烦,请二位在外人面前务必不要提起我的本名。” “先别说这些了。”谢问上前一步,急切地道,“闻辛他人在哪里?现在怎么样?快带我去见他!” 谢琞:“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不过情况不容乐观,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既然你已经醒了,那便随我一起来,司衡真人若不介意也同我们一起吧。” 谢问与皇甫轲随着谢琞来到城西一个名为东福寺的庙里,据谢琞说,他离开少林寺之后一路南下,路上无意中救了一位东福寺的僧人,于是两人结伴同行,谢琞也因此来到了江州,在东福寺落了脚。他与鹿无晴也是萍水相逢,武林盟大会那一日,谢问去林府找闻辛的同时,鹿无晴也找到了谢琞,将事情来龙去脉向他解释了一番,谢琞这才动身前往林府,寻找谢问和闻辛的下落。 谢琞:“那日从林府逃出来之后,鹿无晴就来把秋蕊姑娘接走了,他说他和秋蕊都承你和闻公子的情,大恩大德来日一定会报。只是闻公子他……自从那以后,就一直没醒过来。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不管是运功疗伤还是吃药,都不管用。” 闻辛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他气息十分微弱,原本神采飞扬的脸此刻也消瘦了下去,白得毫无血色。 “闻辛,我来了。”谢问缓缓地跪在床前,握着闻辛冰冷的手,心一阵阵地抽痛,“你快醒过来,看看我啊。” 闻辛没有回答,仍是那样静静躺着。 皇甫轲坐在床边,替闻辛把着脉,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松开手,叹了口气。 谢问:“师尊!闻辛他怎么样?还有救吗?” 皇甫轲面色凝重道:“他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在濒死时被植入了傀儡虫。” 谢问急切地抓住皇甫轲的肩膀道:“那师尊能不能把他体内的傀儡虫逼出来?” 皇甫轲为难地看着他:“若是离开了傀儡虫,闻公子必死无疑。” 谢问一怔,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皇甫轲又道:“如果留着傀儡虫,或许他还能多活些时日。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原神气血也只会慢慢地耗损下去。有傀儡虫没傀儡虫,差别也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 谢琞沉吟道:“可是如果不除掉傀儡虫,就算他醒了过来,以后也还是随时都有可能被操控。” 皇甫轲点点头:“没错。” “不一定!”谢问忽然大声道,“那日在林府中,他被吹笛人控制准备杀我的时候,我看得出他似乎在反抗挣扎。说不定,他还保存着一丝自我意识?他一定还有救,对不对,师尊!?” “谢问……”皇甫轲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低下头去,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许吧……” “一定是这样的!”得到皇甫轲的肯定,谢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和欣喜,他重新回到闻辛床前,握着闻辛的手,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就让傀儡虫留在他身体里吧,没事,他会醒过来的,他会认出我来的。只要争取到更多时间,就一定能找到救他的办法!” 皇甫轲与谢琞默然无语,两人对视一眼,皇甫轲使了个眼色,谢琞便默默地跟了出去。 “阿朔……啊,不,应该叫你一心才对。”皇甫轲望着谢琞,回到东福寺之后,谢琞便脱下了帷帽,大大方方地露出了本来的样貌。皇甫轲一边打量着他,一便开口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谢琞:“何事?” “武林盟近日遭此突变,现在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解决,这几日我寸步不离地陪在谢问身边照顾他,已经耽误了很多要事。现如今,我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法再天天陪着他,照顾他。”皇甫轲说到此处,转头望向谢问坐在床边,握着闻辛的手说话的背影,叹了口气,“谢问是个重情之人,他与闻公子情深意笃,恐怕很难接受现实,方才虽然我那样说,但你应该听得出来,其实我也束手无策。这样下去,闻公子恐怕……” “我知道的。”谢琞点点头,“司衡真人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担心谢问想不开会做傻事,要我说些好话哄他对不对?” 皇甫轲叹了口气:“不错。说来惭愧,我学艺不精,功力尚浅,对于闻公子的病情,实在是一筹莫展,没有半点法子。但我听说少林寺高手云集,不少德高望重的高僧的功力和医术都在我之上,如果是他们的话,说不定……” 谢琞皱眉道:“可是少林寺向来是以内功见长。尸傀毕竟是蛊术,只有用蛊术才能够解决得了吧?” 皇甫轲点头:“话说这么说没错,但是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论有没有用,都要尽力一试,不是吗?” 谢琞沉默半晌,点头道:“也对。既然如此,我便带谢公子和闻公子回一趟少林寺,碰碰运气。” 皇甫轲眼睛一亮,便要在谢琞面前跪下:“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谢琞连忙将他扶起:“司衡真人为何行此大礼?我只是说碰运气而已,还没说闻公子一定有救。” “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得感谢你。毕竟之前救了谢问的人也是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就是应该的。您不必如此。” 皇甫轲摇摇头:“不,你不止一次救了他的命。你失忆了,有些事情记不清。但是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恐怕便再也见他不到了……” 皇甫轲说到动情处,声音竟已是哽咽了。谢琞见他说着说着忽然落泪,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傻傻地杵在原地。 皇甫轲自顾自地哽咽了一阵,最后抹了抹眼角,长长出了口气道:“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是真的放下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只要有你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没事。” 谢琞苦笑:“我是他的护身符吗?” 皇甫轲收拾起有些纷乱的情绪,抬起头来:“总之,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也许不方便常常与你们见面。不过,只要有空,我会来看你们的。谢问,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