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风雨同舟
人在江湖,总是会羡慕远离尘嚣的生活,幻想着哪一天功成身退之后,在一个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中自在逍遥地生活下去,谢问也曾经这么想过,当他第一次踏上雷蛇岛时,也对这片陌生的土地产生过好奇。然而当最初的新鲜感褪去,剩下的便是枯燥与无聊,每日除了练功打猎捕鱼,就是掰着手指数着十日之期的到来,他们尚且算是好的,至少能够自由地在岛上活动,叶存真却被禁锢了手脚,被软禁在这里长达四年之久,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从第七天开始,谢问实在无所事事,便来到海边,想着安亦杰的船队说不定会提前到达,然而等了整整一天,连船的帆影都没见着,最后失望而归。第八天再来,也是如此,别说船只了,连只鱼都没见着。第九天,这一日天气晴朗,谢问起了个大早,正一如往常地走在去往海边的路上。途径一条河流,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嬉闹声,他循声望去,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皇甫轲坐在岸边的鹅卵石上,赤裸着上半身,用水将一头长发沾湿,细心地梳洗着,而谢琞则是光着身子在清澈见底的河流之中游来游去。 “皇甫大哥!我终于抓到了,你看!”不一会儿,谢琞便从河里站了起来,手里捧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肥鱼。 皇甫轲笑道:“不错,学得很快!” “是大哥教得好!”谢琞有些不好意思,这刚一分神,手中的大肥鱼便呲溜一声从他手中挣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摇头摆尾地溜个无影无踪。 谢琞气鼓鼓地咋舌,耷拉着脑袋。 “哎呀,好可惜。还以为今晚可以吃大肥鱼了呢。”皇甫轲不无遗憾地苦笑。 谢问没有上前,只是在一旁远远地看着,谢琞的表情是少见的生动,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颇有阿朔的神韵,这一切他很少展现在自己面前,反而是在皇甫轲的面前,谢琞会表现出更真实的状态。一想到这里,谢问不免有些心有不甘。 不过话说回来,师尊的身材还是那么好,长年修剑论道的结果是玲珑有致的线条勾勒着紧致结实的肌肉,多看一眼都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谢琞也不遑多让,从小娇生惯养的他生得细皮嫩肉,肌肤白皙胜雪,此刻更是仗着这孤岛上没有外人,于是大喇喇地把那浑圆的屁股蛋子暴露在阳光下,皇甫轲和谢琞,一个是优雅温润的气质美人,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俊俏公子,两人赤身裸体地在明媚的日光中在水边沐浴嬉戏,这个场景,不得不说还真是——赏心悦目,令人大饱眼…… “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谢问猛地回过神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对着师尊发花痴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对着谢琞也心猿意马起来了。谢琞就是阿朔,阿朔就是谢琞啊!少年,你的思想很危险!还是回归正题,我是要干嘛去来着?啧,不管了。 于是走到河边,对着两人道:“你们真是好兴致,玩得这么开心,怎么不带上我呢?” 谢琞一见谢问,倏地在河里坐下来,只露出一个脑袋。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想看你们到底搞什么名堂。”谢问在岸上蹲下,一脸坏笑地看着河里的谢琞,“你躲什么躲啊,方才都被我看光光了,现在就算你整个人都钻水里去也没用。” “为什么不早说!?”谢琞又气又羞,想到方才自己就这么坦荡荡地赤身裸体着,被谢问一览无余,顿时耳根都红了。 皇甫轲倒是表现得坦坦荡荡:“这雷蛇岛气候温暖潮湿,即使是二月,也跟四月天差不多。我和二弟本来是在河边捕鱼,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汗,再加上这河水清澈见底,这才忍不住下了水。” 谢问走上前去,捡起皇甫轲放在河边的衣物,披在他身上道:“就算如此,也不能大意,小心受了风寒。” 说话间,一滴雨点滴落在谢问的手背上,他抬头一看,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不觉间已是浓云密布。 “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谢问道。 谢琞随即上了岸,与皇甫轲一起穿上衣服,与此同时雨点越来越密集,待到两人穿戴齐全之时,雨哗啦啦地已经下大了。由于这岛上到处是残垣断瓦,没有几个完整的建筑,因此三人只能躲进一旁的密林之中。 天边的乌云沉甸甸的仿佛要坠下来,天色越来越暗,如同黑夜。瓢泼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枝叶,即使是在林子当中,三人也被淋得浑身湿透,谢琞搂着双臂,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皇甫轲担心地道:“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我们还是冒雨冲回风雨殿吧,否则二弟要受寒的。” 回到风雨殿后,谢问先是与哑奴一起在厨房找了些木柴,将地炉生了火,一边烤湿衣服一边围坐在地炉边取暖。期间谢琞不停地打喷嚏,谢问又将棉被搬了过来,裹在谢琞的身上。谢琞将自己裹成了粽子,靠在角落里昏昏沉沉地闭了眼。 两个时辰过去,雨依然没有停,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瓢泼的雨点夹杂着一阵一阵的狂风,将树木花草吹得东倒西歪,风雨殿外比较低的洼地已经浸在水中,湖里的水溢出了桥面,慢慢向上涌。 谢问看情况不对,对叶存真道:“前辈,你说这风雨殿不会被水淹吧?” 叶存真站在围栏边上,看着外面的光景,皱眉道:“我也说不准,这雷蛇岛每年这个季节都会下几场大雨,但在我的印象中倒是从来没出现过水患,今年实在有些反常。” 皇甫轲望着向外溢出的湖水,担心地道:“要是湖里的水漫上来,鳄鱼岂不是也要爬上来么?那时该如何是好?” “放心吧,鳄鱼来一只我杀一只,然后抽筋剥皮烤了吃!”谢问打趣道。 正说着,远方一个人影向这边飞奔而来,皇甫轲定睛一看,惊道:“是师尊!” 只见玄鹤冒着大雨冲进风雨殿来, 他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被捞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狼狈便开口道:“大祸就要临头了,你们几个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看风景!?” 谢问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大祸?怎么个临头?” 玄鹤喘着粗气,沉声道:“我从海边过来的,我看海面样子不对劲,恐怕会有海啸!海啸一旦发生,到时候不光是这里,整座岛屿很可能都会变成一片汪洋!” 众人闻言一惊,空气中一片死寂。 “走?走去哪里??现在下着暴雨,整个雷蛇岛上只有这一处建筑,我们除了在这里躲着,还能去哪?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叶存真阴恻恻地问道。 玄鹤一甩衣袖:“你想死在这里随你的便,我不奉陪。别等到死到临头了才怪我没警告过你们!” 说着转身要走,皇甫轲连忙上前一步拦住玄鹤,道:“师尊,你要去哪儿?” 玄鹤哼了一声:“当然是到山顶上去。我可不想在这儿眼巴巴地陪你们等死。” 谢问心中一亮,这风雨殿位于山脚,背靠青山,从地势上来说,的确是山上比较安全。于是他也劝叶存真道:“叶前辈,玄鹤说得不无道理。若是海啸来了,山下会非常危险。就算没有海啸,这雨继续下下去,湖里的水也要漫上来。这风雨殿横竖都是要被淹没的。趁着现在我们还有机会走,我们还是到山上去吧。” 叶存真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也好,就依你吧。” 事不宜迟,谢问等人再加上哑奴,六人收拾了一些应急避难用的物资便向山上出发,谢琞刚刚入睡又被叫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昏昏沉沉地跟在谢问身后,一路上,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站都站不稳,与此同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和脸上,大大地拖慢了众人上山的速度。 谢问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哪里还有谢琞的影子?他心一凉,连忙叫停队伍,此时山道中黑漆漆地一片,又无法使用火把照明,只能摸着黑地往回走,找着找着脚下似乎踢到一团什么东西,差点被绊了一跤,谢问低头一看,正是谢琞。 只见谢琞紧紧闭着双眼,四肢冰凉,额头却滚烫,谢问暗想糟糕,谢琞原本就有一些受凉了,现在又在暴雨中前行,身体如何吃得消? “大哥哥……你在哪儿……” 感觉到有人在扶自己站起,谢琞迷迷糊糊地说起了胡话,谢问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我在这儿呢,别怕,大哥哥一直在你身边!” 谢问将浑身无力的谢琞背在背上,回到队伍中。 “二弟他怎么了!?”皇甫轲担心地问道。 谢问:“他发烧了,我们得加快速度,快点上山,否则他恐怕要顶不住。” “光是上山还不行吧?”叶存真在一旁补充道,“山顶上光秃秃的,也没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没有办法让他安心休养。” “这么大一个山头,山洞之类的地方总该有吧。”皇甫轲环顾四周道。 谢问:“对,大家帮帮忙,一边走一边找找看。” 于是众人继续顶着暴风雨艰难地前行,走到快接近山顶时,皇甫轲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刚好够六个人容身的山洞。至此,众人已经被这暴风雨折磨得精疲力尽,叶存真本来体力就弱,一进山洞倒在地上没有了动弹的力气,玄鹤也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闭目养神,调理内息。哑奴与谢问从岩洞里搜集来了一些还能用的废旧木柴,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生起了火,潮湿阴暗的山洞这才有了一丝微弱的光明,也有了一丁点暖意。 谢琞依然高烧不退,迷迷糊糊,服下皇甫轲给的药丸之后便枕在皇甫轲的膝盖上沉沉睡去。皇甫轲一边轻轻梳理着谢琞凌乱的鬓角,一边紧蹙着眉间,愁容满面。 谢问在皇甫轲身旁坐下,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笑道:“师尊,你在想什么呢,眉头皱成这样。” 皇甫轲在微弱的火光中抬起头来,眼神中有一丝疲惫:“眼看着就快要到十日之期,没想到却遇上这样一场暴风雨。为师是在担心,安亦杰他们在海上是否安全。若是这雨能在明天天亮之前停下,倒还有希望。若是不停……” “若是不停,也不过听天由命而已。”谢问一脸轻松地答道。 皇甫轲有点诧异:“你一点也不害怕,不担心么?” 谢问哈哈一笑:“我从小到大无数次在战场上死里逃生,早已经习惯了。若是每次都担惊受怕自己是否能活下来,那我就算有一百颗心脏也要被活活吓死了。” 皇甫轲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眼角带着恬静的笑意:“你说得对。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为师修道多年,却不如你悟得深,也是枉为人师了。” “师尊别把我想得太超凡脱俗了。其实我的想法很世俗,也很简单……” 说着,谢问倚在石壁上,搂过皇甫轲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并用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裹住皇甫轲那有些冰凉的手。 “我只是觉得有师尊在我身边,就算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皇甫轲眼底流淌着一丝喜悦,低声道:“为师也是。” “只是连累了谢琞,要他与我们一起受苦。”谢问望着躺在皇甫轲怀中睡得正香的谢琞,心中满是愧疚。 “你这人,怎么在这种事上如此的不开窍。”皇甫轲苦笑着小声数落他道。 谢问奇道:“此话怎讲?” “二弟他和为师一样,都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若当他是自己人,就不该说这等见外的话。二弟心思极其敏感,若是叫他听见了,说不得又要不痛快。” 谢问吐了吐舌头,乖乖地答应:“师尊教训的是,弟子又愚钝了。” 就在两人浓情蜜意地相依相偎之时,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暴风雨中的平静,玄鹤站在山洞口,厉声道:“谢问!你快出来看看!” 谢问站起身来,循声走了出去,他顺着玄鹤所指的方向往外俯瞰,只见山下一片黑压压的浪潮由远及近地汹涌袭来,所到之处不论花草树木全都摧枯拉朽一般被席卷一空,原本的山林河道瞬间成了一片汪洋。 “果真是海啸!”谢问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还好我们跑得快,你看看,风雨殿已经被淹得只剩屋檐了。”玄鹤指着海面上浮出的一角。 叶存真此时也走到洞口来,望着这面目全非的雷蛇岛,他怔怔地道:“这下完了。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彻底出不去了。船……船呢!?”想到这里,他倏地站起来,抓住谢问道,“谢问!你说过你的人会在明天来雷蛇岛接我们回中原的,这下可怎么办!?他们是不是来不了了?” 谢问困惑地道:“这……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玄鹤在一旁发出一声冷笑。 叶存真立刻拉下脸来:“你笑什么!?” 玄鹤冷笑:“我笑再多的尔虞我诈,恩怨情仇,在老天爷的面前也不过是无聊的把戏,几天前还拼个你死我活,今日就要和自己的仇敌死在一块儿,这是不是贼老天对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叶存真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就算大伙儿今天注定死在一处,我也要看着你死在我前面。” 谢问连忙上前劝架:“两位,能不能稍微冷静一点?事情还没到彻底绝望的地步。我们不妨再等一晚上?看看这暴风雨会不会停,若是停了,我们就还有机会逃出这座岛。” 叶存真:“逃?你哪来的船逃?再说,没有足够的物资,你能在这汪洋大海上漂多久?” “哼,办法想不出一个,抱怨倒是叫得最大声。”玄鹤继续在一旁冷嘲热讽。 叶存真怒道:“我说的是事实!我不行?你行你上啊!你若是能想到一个让大家都活着离开这座岛的办法,我就跪下来叫你大爷跟你姓!” 玄鹤反唇相讥:“你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与我何干?凭什么?我有什么义务带着你们逃出去?笑话!” 谢问在一旁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激烈交锋,忍不住插了一嘴道:“那啥,容我打个岔,有件事我是真的很好奇,两位到底是怎么结下的梁子?正巧现在咱们都被困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不妨就当睡前故事讲给我们这些晚辈听听?” 叶存真恨恨地道:“对你们来说也许只是消遣,但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即便如此,叶存真还是向谢问他们讲述了他与玄鹤之间的那段往事。在叶存真回忆往事的时候,玄鹤也时不时会插几句嘴,叶存真立马反唇相讥。就这样,在两人针锋相对的对话中,谢问慢慢地将多年前发生在叶存真与玄鹤之间的一段恩怨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原来早在收成渊为徒之前,叶存真就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结识了玄鹤,玄鹤是鲜卑后裔,而叶存真是梁国旧臣,两人虽然身为异族,但是命运倒是巧合地一致,说话倒也还算是投缘,一来二去的也就熟络起来,叶存真在修炼玄蛊术的事也被玄鹤知晓。玄鹤对玄蛊经有着很浓厚的兴趣,可是叶存真却始终对玄鹤不太信任。他宁愿把玄蛊术传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八岁孩子,也不肯透露给玄鹤分毫。 就在叶存真收成渊为徒的五年后,江湖上开始屡屡传出死人复生的怪闻,叶存真从事件中嗅到了一丝诡谲的气息,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人死而复生是尸变,可叶存真却一眼看了出来,那不是尸变,而是用植入傀儡虫的方式提高战斗力的蛊术,手法与他的玄蛊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叶存真第一个怀疑的对象是成渊,可是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似乎尸变事件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于是他暗中循着蛛丝马迹,很快就查到了玄鹤的头上。他发现玄鹤正在用他的玄蛊术炼制尸傀,区别只在于叶存真的玄蛊术只用于激发活人的潜能,而玄鹤的方法却是用死人作为媒介。 得知自己的玄蛊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到这样恶意的曲解和滥用,叶存真十分愤怒,要知道梁国虽然盛行蛊术,但是在他们的观念中,操控生死是神灵的权利,身为凡人使用复生术是挑战和亵渎神灵的权威,是一种被列为禁忌的法术。可是玄鹤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是改造体能激发潜能,没有高下优劣之分。选择活人不见得就有多么高尚,选择死人也不过是为了更方便操控,没什么可耻的。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的看法和价值观南辕北辙,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最终还是彻底地撕破了脸,叶存真虽恨玄鹤恨得只欲除之而后快,无奈他武功实在一般得很,玄鹤所学的玄蛊术虽非正统,但武功却很精湛,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叶存真想来想去都觉得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成渊便成了替罪羊,被叶存真赶出潜龙堡,叶存真从此闭关不出,潜心研究玄蛊术。 回忆讲述到最后,两人吵也吵累了,剩下的只有茫然与空虚,空气中弥漫着死寂一般的沉默,而外面,狂风暴雨依然在呼啸,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歇,谁都不知道明天等待着所有人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