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乖巧（齐根断太监受）

    宋清澄乘坐着肩舆，被两个太监抬出宫门，来到皇城里书堂附近的时候，正赶上内书堂中午散学。

    太监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有些在讨论今天课堂上的内容，有些在讨论即将到来的月末考核，还有一些思想境界不够高明的，在讨论今天中午吃什么饭。这些太监年纪都不大，被选入内书堂以后，粗活便很少做，因为课业繁重，也不常在主子面前伺候，没有养成卑躬屈膝的习惯。因此他们的气质，看起来倒真的与宫中的其他太监颇为不同，颇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意思。

    小太监们远远瞧见宋清澄的肩舆从宫门里抬出来，首先便以为他是司礼监的某位大珰。既然是顶头的上司，他们便连忙整顿衣衫，退至道路两侧准备恭迎。然而等肩舆抬近了，众太监才发现，肩舆上坐着的人颇为年轻，身上穿着的袍服，也没有司礼监的独特刺绣，断然不会是司礼监掌印秉笔的那几位大珰之一。

    几个小太监于是心里一惊，以为是沈灵又来闹事。

    这事情从前也发生过。皇帝有阵子总是心绪烦闷，便从内书堂里选了几个眉清目秀、声音好听的小太监，专门在圣驾就寝以前，于龙床之侧诵读史书。皇帝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变态，找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太监，当然就只是想要听书而已。然而因为靠床太近，沈灵知道了便勃然大怒，跑来内书堂大闹特闹，把几个在皇帝床边读过书的小太监全都揪出来，凑了个鼻青脸肿、门牙满地。

    这一幕在众人心中留下了阴影。几个胆小的太监，以为肩舆上是沈灵，当场便腿软逃跑了。但除了那些被吓破了胆的、已经没有勇气继续观察的太监，剩下的人立刻就认定，肩舆上断然不可能会是沈灵。

    沈灵昨天被打成那样，必然还在床上趴着。而且沈公公此人，仗着陛下宠爱，一贯喜欢标新立异，在宫内穿着奇装异服，把自己打扮得时而如仙鹤，时而如野鸡，以彰显自己的特殊与高贵。总之他一定不会像肩舆上的人一样，规规矩矩地穿着太监的常服，更不会着青色——沈灵是四品，可以服用最尊贵的大红。

    于是消息灵通的太监，立刻便推测出，这肩舆上的人，必然就是陛下的新宠无疑了。

    宫廷生活寂寞无聊，宫人们百无聊赖，每天只能讲讲八卦作为娱乐，因此宫内的小道消息传递很快。皇帝因为新宠怒杖沈灵的事情，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传言比事实更加夸张，说这新宠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色，比西施玉环更加妖娆，皇帝一见便为之倾倒，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他，不但为他赐名倾城，更不惜杖责旧爱沈灵，以博取美人的欢心。

    传言中的皇帝不免过于昏庸薄情，与他一贯的圣明形象并不符合。但猎奇的消息，总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内书堂的太监们虽然熟读孔孟，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但听说新宠如此美貌，不免也生出了好奇之心，都想一睹这新宠的芳容，瞧瞧他是否如传言一般风姿卓绝，是四千年罕见的人间绝色。

    于是当陆芳春收拾好教案，从内书堂的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内书堂门前的夹道两头，已经被众太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宋清澄的肩舆，便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劈开波浪一般的人潮，缓缓地行过来。

    陆芳春追随着众人的视线，向肩舆处望过去，只见肩舆上的美人满面潮红，弱不胜衣，正半眯着眼睛，靠在扶手上假寐。美人听见周围的动静，便缓缓睁开双眼。瞧见这许许多多的围观太监，美人的脸上显露出一点惊慌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慵懒，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值得他留心似的。

    陆芳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肩舆上的美人自然还是宋清澄的面貌，却与今早瞧见的那个小太监气质迥异，完全不同。因为差别过于巨大，陆芳春甚至感到不能确定，不知道肩舆上的是否真的就是宋清澄，还是另一个长相与宋清澄十分相似的人。

    平心而论，宋清澄的容貌是很不错的。但他在宫里长期从事最卑贱的劳动，整个人从骨子里透着卑微。这份卑微的气质，损害了他容貌上的美丽，让他显得并不那么出众。而如今病入膏肓以后，宋清澄再分不出心思应对周围，彻底放松了身体，瞧着反而比之前更加动人了。

    有小太监曾受过沈灵的欺负，或是本就看沈灵不顺眼的，此时瞧见肩舆上的宋清澄，便幸灾乐祸地说：“哟嚯，好家伙，长成这样！沈灵这一回，是真要完蛋啦！”

    陆芳春听着周围太监的议论，看着宋清澄的肩舆逐渐走到他的身边，忽然对这场景感到似曾相识。平日里他也是这般被小宫女们围堵，而宋清澄吸引的则是内书堂里的一大群太监。太监和宫女，本质上好像又没什么不同……想到这里，陆芳春不由对肩舆上的宋清澄，感到了一丝极为微妙的惺惺相惜。

    内书堂太监之中，也不乏有同样的想法的。一个喜好文学的太监，悄悄地瞥一眼陆芳春，又回头看宋清澄，对身旁的同窗揶揄道：“果然魏晋风流，有掷果潘郎，便有看杀卫玠啊。”

    掷果潘郎，是说宫女们给陆芳春送花果蔬菜；看杀卫玠，就是说各位太监站在这里白嫖宋清澄的美貌了。

    卫玠作为一个美男，据称是被人看死的。那太监用这样的说法形容宋清澄，不免有一些太不吉利。也不知道是否是这个典故，真有诅咒的效果，总之在那太监说完以后，意外很快发生。只听“啪嗒”一声脆响，宋清澄乘坐的那一架肩舆的横梁，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猛然从中间折断了！

    肩舆瞬间丧失平衡，宋清澄整个人向右一扑，当场就往陆芳春的身上摔过去。

    美人从天而降，陆芳春在那一瞬间是完全懵逼的。因为事发突然，又不能确定宋清澄究竟是宫里的谁，到底有什么来头，所以陆芳春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张开双臂接人，而是向后退避。

    于是宋清澄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宋清澄头晕目眩，膝盖和手臂剧痛无比。他坐在地上抬起头，十分迷茫地望了一眼身旁的陆芳春。陆芳春是谁，宋清澄自然是认得的，只是不想上去相认。然而依稀之间，他忽然想起皇帝说，要自己和陆芳春多多走动。

    于是宋清澄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师兄”。

    然后他白眼一翻，因为惊吓和疾病，终于经受不住，当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