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保管了我的所有报考密码,填报志愿模拟的时候我完全忘了,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身份证后六位啊,她说是你哥名字和生日。登录之后密保问题是“你父亲的姓名”,这回我想起来了,答案还是我哥名字。我妈知道密码所以她帮我查校考成绩,给我的短信开头都写:“xx学院的专业成绩出来了。咱们的xx专业、xx专业和xx专业都没有通过。”然后结尾写:“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马上告诉你,怕你太难过……”之类。我爸还误发一条短信到我这来:“没跟他说,不敢,怕等下他想不开。”

    初二开始我就尝试过几次自杀,不过现在已经忘记当时的理由了。后来我妈对我说话一直小心翼翼的。想到这里觉得家人确实很宠我们兄弟俩,也许我打算和我哥住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干涉。多幸运的家庭啊,可我俩还是有病。真可惜。不抑郁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完全理解不了自己发病时的想法,有时候甚至觉得其实我早就好了,但是因为你喜欢我那个样子。”他说他也弄不明白,毕竟他是看到惊恐的许伊纹会感叹“好美”的潜在罪犯。

    后来终于拿了张合格证,恰好是离他家不远的学校。虽然专业成绩踩在线上,专过文排也不知道高考要多少分才稳。好歹不会是机构老师用来吓唬我们的“一张证也拿不到”的主角了。本来打算读普通二本也好,只要能在他的城市就好,还纠结过读应用心理学还是法律,露个花臂的催债律师也蛮帅的。当然也就是意淫一下。快高考时又拿了一张本地院校的证,排名稳得不行,跟保送了似的。我哥说:“你看吧,我就说,就算你有病,也还是会有书读的。”班里聊准备去哪个工地打工的时候开始把我赶走,我说,谁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双一流人才?但其实回忆起两个月来的事情都显得很飘飘然,忘乎所以。

    可惜的是这种飘飘然没有维持多久,临考不到一周时坏情绪又翻上来了。也说不清是由谁的一句无心玩笑、矫作的毕业典礼还是机械的背书工作起的头。临考几次成绩都稳定在学校划的一本线上一点点,有时单科能撞大运考个级前十。其实我很在意成绩,但又总是在意不到拼命学的程度。我要是有其他同学那股劲儿,早就能拿文化分上北电了。外公临终前跟我妈说,一定要让我和我哥好好学习,后来——那时我哥还没去市里——因为一件我已经忘了的事情,我妈逼他给书桌那面墙下跪,向外公忏悔。那面墙上从高到低贴满我们的奖状。由此推断,大概是成绩退步得厉害那种原因吧。可我想来想去,千错万错,也许都是脱离她的掌控的错。

    说着也好笑,我小时候根本不懂竞赛和证书有什么意义,英语竞赛的答题卡上全是我的乱涂乱画,好像把竞赛当成乏味生活里的一件新鲜事。我们初中得的证书多一些,各种知识竞赛的廉价奖品丢在杂物房,谁也想不到去用它。在县城里总是这样,家长的思想稍微开明一些,孩子就会显得比别人聪明,然后他们会在人生的前十余年非常骄傲,直到县城之外的事实砸到他们头上。我哥高二时投稿过新概念,当然地,没有进复赛。即使在我当时看来,也觉得那篇写家乡风土、父母亲情的文章很幼稚。

    考前几天爸妈和我哥都没发什么信息过来,只有一些很尴尬又无聊的加油文案。我想给我哥多发点什么,可不管是学校的琐事还是对他的意淫,他都故意回避着不回复,我猜肯定是爸妈给他下达的旨意,我知道他们不想给我压力。但那几天我脑子里什么都填不下去,只有对假期生活的设想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还有那些对他说了他也不回应的性幻想。那几天还嗜睡,一入睡就梦到他的脸,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的偶尔几个片刻,我几乎都要怀疑他是决定要回避我们之间的一切了。我每每察觉到这个想法带来的不安全感,都连忙模仿教徒祈祷,默念他曾经安慰过我的话,把所有事情都拼命压下去。他会在的,他会爱我的。

    考前最后一天,自习教室搬到了操场旁,我第一次在傍晚去了操场散步。那时候天也不热了,风很凉爽,光线昏昏暗暗的也很舒服,我跟在其他同学身后,操场旁的龙眼树沙沙地响。我想起年初的那个短片,半年过去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我还是没有构思好结尾。我知道我可以记住当下的一切细节,储存起来,然后对过去的个体和他人不断地剖析诠释,用思维、用文字、用影像,虚构或者纪实——以此填充我个人的世界,但是我描绘不出未来的,永远不行。

    所以,我的这篇回忆——也一样没有结尾。

    2020年7月6日晚

    哥,我又做梦了。

    梦到去了一个小时候见过的新开发小区,墙砖、地砖全是紫红色的,人行道上栽的树又细又弱,可是却长得很高。我和你还有爸妈本来是去那里做客,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区里进来了很多人,成群结队地在车道上前进,我们不得不站在人行道上让开他们。他们走了很久,渐渐地成了队形,后来就整齐地排在人行道两侧,蠕动着——我只能这么形容,像无数条线形虫首尾相连,蠕动着前进。我们也被裹挟进这个队伍里了。有人扛起了白色的引魂幡,有人的脖子和手卡在同一块用菊花装饰的木板上,我东张西望地观察,却忽然察觉自己正躺着前进,你不见了,我爸我妈都穿着黑衣服。再走了不久,有人开始敲锣了,一声一声的,我还以为是寺庙敲的钟。他们扛着我,一摇一晃,像躺在绿皮火车或者船上,可能小时候睡摇篮里也是这种感觉,很舒服。到了终点,他们突然叫我下来,站着别动,然后我看到他们把空的木棺吊了下去。接着,我爸拍拍手蹲下来,撑住土堆,跳进棺里,很自然地躺了下去。我叫了一声妈,抬头发现那是你前女友的脸,但我也不觉得奇怪,在她轻软温柔的呼唤下,我还和她一起铲土,填平了我爸的坟墓。最后一铲子,她说:“哥,谢谢你帮忙。”我低头看到我们的无名指上都箍着那对银色的耳环。

    2020年7月7日 早8:03

    FIN

    2020.5.13-202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