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心念
荀帅回城的动静不大,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长子荀绍。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没有劳师动众的仪式,却就是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安心——他是这江东基业的奠定者,也是自帝国末年开始,在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守护了这片土地近三十年的柱石。 而他回城以后办的第一件公事,就是主持了江东与庆南秦氏的签约仪式。真正实质上的交流止步于高层,民众是无缘得知具体合作内容的,即使是构成一系列协议中小小一环的青城,也仍然没资格出席这种场合。于是全城都在关注的就是另一件事——荀家长女荀棠与秦家长子秦文生的婚事。 江东嫁女,庆南娶妻,根据风俗,将在江东举行的是送嫁的仪式,选好日子,待荀棠拜别高堂后,秦文生将同使团一起,亲自将妻子接回庆南,并继续在庆南举行婚典。 自古以来,贵族的婚礼总是备受关注,一场盛大的婚事不仅能昭告天下江东和庆南的盟约以血脉缔结,将会无比坚固,同样也寄托了民众对于爱情和长久的朴素向往。在所有人看来,荀棠和秦文生门当户对,郎才女貌,那必定是天作之合,这桩姻缘简直是完美的典范。 荀展自然不这么想。 秦帅戎马一生,旧疾缠身,庆南的军政已经大半交在长子手里。荀展在战场上就和秦文生有过合作,这次秦文生亲自率领使团前来江东谈判,这许多时日里,荀展对这位未来姐夫可谓是十分了解的。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秦文生是个优秀的男人——他长得浓眉大眼,相貌端正,举止沉稳,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处世四平八稳。公务往来里,从一个合作者的角度,荀展确实没有什么不满意。 可他还是觉得不爽。 大概是身为弟弟天然的偏心,一旦拿起“姐夫”这杆秤来称量,那么沉稳就变成了无趣,持重也等于没有进取心,暮气沉沉的,怎么配得上姐姐呢? 眼看明日就要送嫁,一家人难得团圆地吃过晚餐,临别之际,正正经经的话都交代过了,荀展回到自己房间里,仍觉得心情烦闷,不想却是荀棠先来找了他。 荀棠年近三十,继承了母亲的一双圆圆的杏眼,鼻头小巧,与荀展相似的薄唇中和了长相里的可爱,就显得更加成熟端庄些。她天生心疾,身体一直不太好,举动就不宜太过剧烈,久而久之,倒是愈发养成了温雅的气质来,然而没有人敢因此看轻了她。夫人早逝,荀帅从未续弦,荀棠作为江东的女主人,将荀家里里外外,上至外交礼仪,下至家族事务,无不安排得明明白白,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这会儿她走到荀展房间里,一点也没有明日即将嫁人的忐忑,十分自然地像小时候那样替荀展理了理有一点儿窝边的衣领,在他身边坐下道:“最近忙坏了吧,明日送走使团以后,还得去周边走一圈换防?”荀展在荀棠面前向来没什么脾气,任由她动作着,闷声道:“是,使团一走,我前阵子折腾的事情肯定就压不住了,跟爸和哥商量着先出去避几天,也好看看都是谁沉不住气。”荀棠听他这幅公事公办的口气,忍不住就笑道:“阿展,我明天就要嫁人了,听行肃伯说,你之前可是为这个喝了一夜闷酒。啧,现在长大啦心思深啦,有什么也不来和我说,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呀?” 如果顾晚在这里,就会知道荀展那一声拖长了音带着调笑意味的“阿晚”是跟谁学来的。 听她提起这个,荀展就有些不自在,“姐,你真喜欢秦文生吗?”荀棠挥了挥手,满不在乎道:“长得还行,不讨人厌,为人处世也算稳妥。”她忽然瞥了荀展一眼,眨着眼调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差遣小七把人家里里外外给查了一遍,不是也没查出什么不妥吗?”荀展还是皱着眉头,“宴上你也见过了,他们家那个小孩儿是那样的性情,这个秦文生怕不会是个能容人的。”荀棠翘起嘴角,双眸顾盼间流转出一点儿妩媚的神色来,“那也没什么不好,省得镇日里无聊不是吗?” 见荀展的眉头还是不肯舒展,她无奈叹了口气,就正了神色道:“庆南是重要盟友,我也正好想去江东外面看看,这广阔天地,我能做得事还多着呢。再说,家里有你们在,就是我的底气,难道他还敢欺负我吗?”她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吧,那样刻骨铭心生死相许的爱恋,也许一个人一生只会遇见一次。这样真没什么不好,‘不讨厌’就是个不错的开局了,我会把日子过得很好,不用你操心。” 说到“刻骨铭心生死相许”的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悠远的怀念来,却也不过转瞬即逝。荀展见了就有些难受。更年轻的时候,荀棠是有过这样一段感情的。可惜再深刻的爱恋,也跨不过生死的鸿沟。 荀棠见了,语气就温柔下来:“阿展,我知道你这些年忙里忙外的,也没正经跟谁好过。说起来你荀二公子是万花丛中过,其实在感情的事上,你呀,八成还是个不开窍的。”荀展正要抗议,被荀棠抬手亲昵地揉了揉头发,就没能说出口,“姐是过来人啦,送你几句经验之谈。咱们这样的人家,遇见能真心相待的不容易,自然会有很多人为了权势利益或者别的什么来接近你,这你一向分得清,我是不操心的。” 她停了停,看着荀展的眼睛,接着道:“不过也别因此就把心防竖得太高了,你一向有主意,习惯于强势,但感情的事里两个人终归是平等的,你也得学会放下身段,多体谅别人才好。要是哪天真遇上了合适的人,可别就这么错过了。” 她见把荀展的头发都揉乱了,就又重新给他捋顺,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什么不懂的,姐也可以给你出主意。就是我到了庆南,也别忘了常联系啊。行了,明天肯定忙,我这身子骨熬不了太晚,还有话跟爸讲呢,就先走了。”她自顾自给了荀展一个深深的拥抱,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两只手指印在唇上做了个飞吻的动作,“阿展可别太想我啦”,接着不给荀展回应的机会,就这么潇洒转身离开了。 荀展无奈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觉得心情确实好了一点儿。他这位姐姐向来聪慧,看事情格外明白,心里是十分有数的,确实不需要他太过操心。如果秦文生真敢负了姐姐,那他亲自带兵,取了那人的狗头就是了。 思绪转到这,想着荀棠刚刚说过的话,他却又忽然觉得心里有几分沉甸甸的,不知怎么的,眼前就浮现了那日顾晚疲倦地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眼角划过一滴泪珠的模样。 本以为已经处理妥帖的事情,没来由的,又显得纷乱如麻。 …… 使团出城,荀展几乎马不停蹄也离开了涪城,走之前通知了顾晚,顾晚就心里有数,这段时间是见不到荀展了。 与庆南的协议要落实,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不过按部就班,倒也没什么需要心急的。 这日事少,顾晚想起借的书里有几本就要到期,借着去还书,顺便就又在涪城学院图书馆坐了一下午。步出校门的时候,残阳如血,晚霞满天,暮春的晚风清新和煦,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学校大门没处停车,司机停在了附近商场,他需要穿过一条小巷走到停车位上。这会儿抬头欣赏着漫天晚霞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就没注意到身后缀着几条人影。——青城逐渐转到水面以上,顾帮主已经许久不需要亲自参与那些刀头舔血的营生,这些时日里操心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商务,且又刚从十分安全的涪城学院走出来,难免有些放松了警惕。 可有人朝思暮想,等的,就是他这片刻的放松。 …… 这几日荀展都在涪城周边巡营换防,安顿荀帅带回的军力。他此前在涪城政坛扑腾出来偌大水花,不光宣布了改革科教的细则,新政甚至直接动了财税之基,眼见荀帅和荀绍都未明确表态,他一离城,就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荀七汇总消息,这几日也就格外忙碌起来。 这天荀展巡完最后一处营地,离涪城只有几十里地,眼见天色不早,按行程应该就地歇了,次日一早再整顿回城。他听完荀七例行的汇报,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点儿走神。 这几日他频频想起顾晚。 那些念头神出鬼没,有时候是招待他的下属端上来一盘水果,有时候是在升降旗帜的仪式里看见了军礼服的佩剑,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是清晨一个人在营帐中醒来,感受到某处充血勃起——有日子没见,年轻的躯体更先于理智,总是向他叫嚣着对另一具肉体的怀念。软玉温香,顾晚在性事里的表现和技巧是他一点一点由着自己的喜好打磨的,人聪慧识趣,向来配合,总是把他服侍得很好。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他忽然就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