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小学五年级，某个放学的傍晚。 其他人都已经跑出了教室，只有简安还在磨磨蹭蹭，假装整理自己的书包，在书包内东翻翻西翻翻，屁股就是不离开椅子。 顾遇做完了值日，背着书包，走了过来，见到简安屁股还贴着椅子，觉得真是好笑：“怎么不回家？” “呃……”简安心虚地抱着书包，“等会儿就回。” 顾遇笑着说：“考试又不及格了？” 简安像只被戳破的气球，眨眼间瘪了下去：“回家爸爸又得打我。”就她的破成绩，一顿“竹笋炒肉”肯定少不了的。 简安想到自己今晚的遭遇，像个小大人似的，沉沉叹了口气。顾遇好笑地摇头，对她勾了勾手指。 简安好奇地跟在顾遇的后头，不知他要干什么。顾遇带着简安，走上一格格的阶梯，来到学校三楼，音乐教室的地方。他打开门，音乐教室空无一人。他一路来到音乐教室的钢琴前，拍拍椅子：“过来。” 简安听话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歪头看他，不知顾遇要做什么。 顾遇掀开琴盖，十指放在琴键上，吸了口气，按了下去。 空荡的音乐教室，响起了一首很简单的乐曲。简安听出了那是什么曲子，听着听着，唱了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她这时候还带着一点天生的音痴，唱起歌来有点跑调。不过她的歌声配合着顾遇的琴声，带着童稚的趣味。 一首曲子结束，顾遇温柔地问简安：“现在高兴点了？” 简安红了脸：“我没有不高兴呀。”就是怕罢了。 顾遇看着简安红彤彤的脸蛋，也觉得开心。他带着一丝期待，问简安：“这曲子好听吗？” “嗯！”简安使劲点头，“你什么时候学的呀？” “最近这两天，”顾遇眉梢带着笑，“朱老师说我这方面有天赋，我想试试。每天放学来这儿稍微学一会儿。” 难怪了，简安想，这两天顾遇放学总叫她在教室等一等，原来自己偷偷来这里开小灶呢。 不对呀，简安又想，就她等的那点时间，顾遇就能学会一首钢琴了？学渣简安看向顾遇的眼神里，多出了许多崇拜。 她痴迷地称赞道：“顾遇，你的钢琴好好听哦。” 顾遇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头说：“不是什么很难的曲子。” “那也很厉害啊！”简安大声夸奖道。 她想到今天的日子：“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顾遇摸着琴键，应了一声。他在这一天生日，顾爸顾妈和简爸简妈说了会来看他。 简安用力拍着顾遇的肩：“你对你姆妈阿爸说，叫他们送你去学琴！” 顾遇确实是这么想的，朱老师夸他有天赋，他也确实喜欢钢琴，如果顾爸顾妈愿意出钱，可以送他去学钢琴…… ”他们一定会同意的！”简安给顾遇打气，“你成绩那么好，又那么乖，叔叔阿姨肯定会答应你的！” 她的话像是强心剂，给予顾遇信心。在她的鼓励下，顾遇也点点头，期待着晚上的生日餐。 但大人们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简安和顾遇结伴回到家，简妈在厨房里忙活，简爸接了个电话，挂断电话时，把顾遇叫过来，带着愧疚说：“小顾啊，你爸爸今天生意上有事情，不能来了。” 说完，还担心小顾有情绪，简爸还不忘说一句：“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在赚钱，为了给你一个好的生活，你不要怪你爸。” 顾遇心底自然是寂寞的，但他是早熟的孩子，不会闹脾气，所以他露出灿然的笑容：“叔叔，没事的，爸爸工作辛苦，我知道的。” 看着懂事的顾遇，简爸心里松了口气。简安在一旁重重“嘁”了一声，简爸听了，皱眉道：“简安，你有什么好嘁的？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 简安撇过头，浑不把简爸的训斥放在心上。这副样子让简爸非常生气，他问道：“这次数学考试的成绩怎么样了？” 简安吓得一提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指着顾爸顾妈今天来，好让简爸看在他们的面子上逃过一劫呢。哪知道为了顾遇抱不平，结果换来简爸问她成绩。 简安紧张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简妈叫他们吃饭的喊声如及时雨，简安撒开飞毛腿，连忙跑到餐厅。顾遇晓得她害怕，跟在后面，嗤笑着摇头。 今天是顾遇生日，先前简妈听说顾爸顾妈要来，还备足了食材，做了一桌丰盛的菜。 顾遇和简安两个这时候还是孩子，见到丰盛的大餐，两人也暂时把各自担心的事情抛在脑后。顾遇揪着简安的小辫子，抓着她去洗了手。两个小孩吵吵闹闹，卫生间外，又响起了铃声。 两人洗完了手，出去时，简爸简妈不安地等在饭桌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谁该开口。 顾遇一见到他们这样，心底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该说的事还是得说，简爸只能做那个坏人：“小顾啊，你妈妈她说，她要照顾你妹妹，实在抽不出时间，从国外赶过来……” “没关系的，叔叔。”顾遇微笑着，说着不知道自己说了几遍的话。 每一年……每一年都是这样。 好好的一顿饭，因为两个重要人物的缺席，席间有些沉重。简爸简妈怕顾遇不高兴，各种殷勤夹菜，他的碗中满当当的，像有座小山堆在他面前。 简安是自己动手夹菜，一口一口咬着她妈做的鸡翅膀。 鸡翅膀是好吃的，可是她不喜欢自己爸妈这样。犯错的又不是她爸妈，凭什么要他们来代替叔叔阿姨，哄顾遇高兴？简安觉得不服气，倒不是因为她嫉妒顾遇夺了父母对她的宠爱，她只是格外的不爽，不爽两个应该到场的人却失约，明明道歉的应该是他们，为什么要别人代劳，还要顾遇不难过？ 凭什么呀？ 简安嚼着鸡翅膀的肉，吐干净鸡骨头，看着桌上沉重的气氛，下定决心，说道：“姆妈阿爸，数学成绩出来了。” 简爸简妈终于转移了对顾遇的关注，问女儿：“多少？” 简安觉得那一刻的自己简直像个勇士，大声喊：“33！” 简爸、简妈一阵沉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 33分她喊得这么大声？ 简爸黑了脸，紧握拳头，咯吱作响：“33分你还有脸了？” 咳……简安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知道自己爹妈生气，但她还怕他们不够生气，鼓足勇气喊道：“我还把家里钥匙丢了！” “啪！”简妈重重拍了一下餐桌，太阳穴突突地跳，“怎么丢的？” “放口袋里，跟同学玩。”简安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心虚。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钥匙要挂在脖子上？”简妈板着脸问。 “忘了。”简安是怕死的，但是为了转移爸妈注意力，只能狂奔在作死的道路上。 “过来！”简爸怒喝一声。 简安听到那声怒喝，本能地一哆嗦，硬着头皮，走到简爸身边。 稍后，响起了一声凄厉地”嗷——！！！” 那一天晚上，简家又是一阵狂风暴雨。简爸打得没轻没重，简安鬼哭狼嚎，好好的一个生日宴，变成简爸炒了一顿“竹笋肉丝”。顾遇慌张地想劝住简爸，可惜小孩子的话没多少力量。简妈开始还在气头上，后来看着简安屁股都被简爸打到红肿，也有些不忍心，劝起简爸来。等简妈和顾遇终于把简爸劝下，简安的屁股也肿的老高，她啜泣着，从简爸膝盖上爬下去。 简爸恨铁不成钢，气道：“人小顾好好的一顿生日饭，你看看，被你搞成什么样子！” 简安捂着屁股，撅着嘴，不服气地嚷道：“谁稀罕了！” 她有她的意思，简爸会错了意，还以为女儿跟自己犟嘴，又握紧了拳头：“你给我过来！” 简安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再去一次。她又嗷叫一声，捂着自己的屁股飞快逃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前，还嚷道：“就不稀罕！” 简爸大怒，想追到简安房间，再打女儿一顿。顾遇忙站起来：“叔叔，我去做作业了。” 这一年，简家还没买房，顾遇和简安共用一间卧室。简爸一听说顾遇要去做作业，忙不迭地答应，叫他好好用功，到时候过年了，考个好成绩，叫他爸妈高兴。 顾遇打开房门，简安正坐在书桌前，抱着自己的小熊啜泣着。看到顾遇进来，她吸了吸鼻子，抱怨道：“顾遇你看，有爸妈，也没什么好的！“ 顾遇看着简安这副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关上房门，怪道：“你不怕叔叔听见呀？” “听见又怎么？我讨厌死他了。”简安哽咽着说。 他走过去，看到简安裤子口带里有个凸出的东西。心念一动，手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简安口中弄丢的钥匙。他叹气道：“为什么撒谎？ 简安抱着小熊，低着头：“可能我弄错了。” 顾遇温柔地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上，低声说：“简安，你没必要这样。” 简安坚持装傻：“我哪样？” “你不想叔叔阿姨一直为了我爸妈的事情道歉内疚。”顾遇张开怀抱，把小少女抱在怀里，“你傻呀，要转移大人注意力，方法多的是，怎么能用这种办法。” “谁为了你呀！”简安倔强地否认，还骂道，“你好自恋！” “嗯，不是为了我。”顾遇忍着笑，“你傻到自曝呗。” “谁傻了……”简安又觉得委屈，她容易么她。 顾遇抱着简安，目光看到了书桌上，她摆放的那张卷子。上面错题太多，老师打得红叉真是看得他触目惊心。简安摆了那张试卷，错题的地方写着她惨不忍睹的字，从那些字来看，她应该是想再做一遍，找到正确的解法。 “顾遇。”简安在他怀里低声说。 “嗯？” “你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 “说什么？” “叫他们送你去学钢琴啊！”小少女振振有词地说。 “我不想说了。” “你傻啊！”她急忙推开顾遇，“你傻不傻？现在这种时候，他们没来你生日，正觉得对不起你呢。今天你和他们提什么要求，他们都会答应的！” 顾遇看着她，坚持道：“我不想说了。” 简安急了：“你为什么不想说？！” 顾遇温和地笑着，指了指她的卷子：“你现在休息天上补习班，阿姨叔叔轮流送你去，已经很辛苦了。要是我上了钢琴课，他们还要抽身送我上课，多麻烦。” 简安没想到顾遇会这么说，她看了一眼卷子，说出一句绝对能气死她爸妈的话：“我不上了！” 顾遇摇头：“不行的，你现在的成绩，明年中考怎么办？” 她抬头，望着小小的少年：“我不学了。” “简安，”顾遇哭笑不得，捏了捏简安肉乎乎的脸蛋，“你不上补习班，成绩不好，中考考差了，咱俩就不能念同一所初中了。” “不念就不念呗。”简安躲开顾遇的目光，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事。 顾遇掰过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简安，我们一起上一所初中，好不好？” “不好！”简安飞快地说，“到时候咱俩又一所学校，老师们又要拿你来说我了，姆妈阿爸他们也要说我，嫌我没你聪明。“说到这件事，简安又心酸起来，“是我笨嘛，我念不好书的，你看我刚才在爸妈面前，就那么蠢。”蠢到让自己挨打来转移父母的注意力，如此清奇的脑回路，只有简安同学这朵奇葩。 “简安，”顾遇耐心地说，“不是这样的，你很聪明，只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 简安撇嘴：“学习好辛苦的呀！” “做什么事，哪有不辛苦的。”顾遇好笑地说。他看着那张卷子，忽然有个主意，“以后，要不我来教你。” 简安眨着当时还挺大的眼睛：“那……那你不许嫌我笨！” “我怎么会呢？”他拿起桌上的纸巾，开始为简安擦干脸上的泪水。 她顺从地让顾遇擦着眼泪，眼眸倒映出他的影子，怯生生地说：“顾遇，那我以后可以不上补习班了？” “想什么呢？”顾遇怪道，“我顶多帮你找找解题思路。” 简安嘟起了嘴：“那我又多了一个‘老师’管我？” ”恭喜你，简同学。”顾遇笑道。 简安抿起唇，悲愤地看着他：自己果然蠢，太蠢了，居然蠢到答应他，让他来辅导自己功课。 简安吸了一口流下来的鼻涕，眸子一暗：“你真的不学钢琴了吗？” “那种东西无所谓的。”顾遇言不由衷地说，“我本来年纪就大了，学那个也来不及。” “撒谎！”简安戳穿他的谎言。她又觉得鼻尖酸楚，抱紧了顾遇，好像委屈的人是她：“顾遇，大人真的好讨厌！” 一个小孩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滑稽，又带着早熟的愤怒。顾遇搂着她，不住地说“别哭别哭”，他黯然地盯着地板，同梦中的钢琴告别。 可是简安的眼泪像决堤一般，怎么止都止不住。她的哭声越来越大，那一声声凄惨的哭声震耳欲聋，响在顾遇的耳边。 简妈在房间外听到女儿的嚎声，心疼地对简爸说：“下次打轻点。” 顾爸翻看当天的报纸，对简妈的话不以为然：“你就知道惯她，不打重点，她怎么长记性？你看看她，人家小顾好好的生日，被她搞成什么样子了？” 简爸这话有两点错误，一，简安同学就是不长记性的主儿，不管怎么打，她基本上都是打完转身就忘；二，顾遇的生日并不是简安搅黄的，而是顾遇的父母。 还有一点，简爸简妈也不知道，简安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哭的。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小的少年，不知道怎么弥补他失去的梦想，不知道怎么劝慰他因父母缺席感到的难过。她只能哭，为他哭，用哭声表达自己的不平。 那时候的她，只能这样了。 那时候，他们还没长大，还没后来那么混乱的关系。房间里，两个拥抱的男孩女孩，互相取暖彼此慰藉，那是属于孩子单纯的友谊。 后来，后来呵……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成了大人。 每个大人都会回忆自己的儿童时光，每个人也许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是做小孩好，还是做大人好啊？ 简爸简妈会说是小孩好啊，小孩烦恼少，听话——不要误会，他们怀念的是简安咿呀学语的稚童年代。 简安和顾遇虽然也会想起儿时的纯真，但心里明白，他们也就是带着滤镜怀念而已。做了大人，才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振翅去飞翔。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个人的感想而已。 那一天，在最后，小少女对小少年说。 “顾遇，我们都不要成为那么讨厌的大人，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