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外面不久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框里嵌的花玻璃上,小屋里安静又冷清,只有一个人熟睡后的胡噜声响,那些老旧脱漆的家具都沉默不语。 林州换了身蓝色翻领衬衫黑布长裤,推开门走出去。 刚迈出第一步就顿住了。 一股潮湿的味道钻进鼻子,洗干净遭受了无数大沙尘的肺部,四周安静无声,这地儿天黑的早,现在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厂子是建在一片泥地上的,周边全是干黄干黄,风一吹就尘烟大起的黄泥地,这种地养分太低不适合种农作物,只能大片大片荒废,而这什么都缺的偏远地区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一大片一大片被荒废的黄泥地。 雨水打湿了泥地,混合出一道道黄色的浑浊小溪,远处的狗叫混合着雨声,暗蓝色的夜幕中,隐隐约约可看见一些张牙舞爪,摇摇摆摆的东西,这大概都是那些防风固沙的林子,看起来像吃人的怪物,晚上出去看见怪吓人的。 但这都不是他停下脚步的原因,他把门关上,敛了足音,手放在胸前作防护状,以防意外情况发生,没发出一点声音,绕着屋子四周,厂子荒废以后人工挖出的防水泥沟,走到小屋东边。 刚拐过墙角,他就把手放下了,卸下心里的防备。 有个人缩在窗户下,守卫室那短浅的屋檐根本遮不住那天上的细雨,零零星星的纤细雨丝,由着阵阵冷风,飘飘荡荡绕过屋檐,打在他身上。那雨丝明明很小,他却好像被什么十分重的东西打疼了,受不住似的一直抖。 走近几步,朦胧的黑夜里,那双夜行的眼,仍然可以看清蜷缩在屋檐下的,是一个汉子。看不清脸,因为那汉子把头埋在膝盖上。 那蜷缩的汉子蹲坐在湿泞的泥地上,背弯成一道拉到最尽头,弧度最大幅的弓。弓的最弯顶点,岌岌可危的靠在,因时间过久,空气腐蚀,掉了许多成块的泥块,导致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泥墙上。汉子垂在双腿蜷缩的膝盖上方的头一点一点的,打着有节奏的点头。肩膀一抖一抖的完全看出来,是在哭呢。 这人大半夜在他屋子外哭什么?林州在自己的脑海里尝试着搜寻关于一个汉子的记忆,但哪怕一个简短的片段也没有找到,他对这人没有任何映像, 这人在他眼里不足为惧,他开始后悔自己走过来的行为,和他没有关系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不是他的主意。 他根本就忘了他明明已经见过人家许多次,虽然那许多次的大多数里,他一眼都没看过人家。但毋庸置疑的,至少那天早上他确实是见过人家一眼。 确认与自己无关后,他直接转身就走开了。 他不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汉子在他走后抬起头,脸已经被打坏了,红得红,紫的紫,还有红紫交加的,没一块好地方,露出来的都这样,更别提没露出来的了。 他张开肿裂的大嘴,反复几次,啊啊几声,又闭上了。低下头,泪狠狠落下比这满天雨幕还急,打湿了他的裤脚,和没鞋穿长满伤疮的大光脚板。 林州走着走着停住了,低头看揪住自己衣角小小一块的大手,那手又黑又脏,猪蹄一样肿。血里面捞出来似的,惨的不行了。 他拿眼一看,那手就猛的往后一缩,却又坚持扯住那指甲块大小的衣角,虽又怕又慌,却又带着胆怯的固执,赶紧轻轻的往前蹭回原处。 真让人疑惑,那么小的地方动作这么猛是咋还抓得住的。 林州静静地站立,眼往后移到抓着自己衣角的人身上。 是刚刚看见的,蹲在他睡的床靠里墙边上那扇窗子下的那个汉子,这次他才算记住了这可怜的汉子,毕竟短时间内出现了两次,还碰了他的衣角,否则他肯定得忘,或许里面也有其他的原因,毕竟让一个类似脸盲的人,记住一个相对于陌生人的脸,实在难度非常大。但至少此刻那原因还藏在暗地里,没有被人察觉呢。 薄唇轻启“松开”,他语气很平淡,跟白开水一样没有什么味道,但却莫名让人主动遵从他的话。 汉子默不作声,心里却怕的厉害,那没有起伏的平淡视线并不同外面看起来那样像白开水,而是像是烧开的水淋在他红肿的大手上,他都能感受到那种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受不住的想要赶紧挪开自己原本就受伤的手,但因为某种原因他没有遵从内心松开那点衣角。 他连抓都只敢抓一小点,生怕自己给人弄脏了,他觉得自己很脏,抓着这一小片都是化了他酝酿了好久的巨大勇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不敢主动拉林州的衣角的,他没有办法了。 周围的寂静无声横插进两人中间,形成一道巨大的深沟。 几声犬吠之后又接着几声猫叫,可能一猫一狗正在对峙,林州右手微动,正要出招,寂静无声之际,汉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喉间忽然传出一声细细的类似惨叫的声音,别人也许不知道,可林州知道,这是那种受尽煎熬的人才有的。 但无论怎么煎熬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他不麻烦别人,也不参与别人的麻烦。 干脆出击,手一翻打向汉子的胳膊,不料汉子突然扑过来,变成了击向汉子的脖子,他连忙收回手,以他的劲,要是打在汉子的脖子上,就要伤人了。 还真是个麻烦,眼神微变,林州面色微凝,他厌恶别人给他带来麻烦,既然如此,也不必太过忌惮是否伤人,出手不伤到重处就是,小小的教训也是可以的。手收了些劲,手指大张,要捏住汉子的粗短脖子往左用力一甩避开。 “嘭”肉体与大地相撞发出闷响。 眼神有些轻微的涣散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凝聚,又是那一囚深黑,他以为汉子是扑过来攻击他,但现在看来是他判断有误。 比自己宽一个号的人,缩在自己身上。看起来壮实的人却很轻。躺在自己身上,很轻易就可以缩成一个大团。头死死靠在自己胸前,手也紧紧搂住自己的腰。 “他,他们要杀俺嘞,我没活了嘞”话像憋了很久,直到此时才能说出来,恐惧担忧终于找到泄口。冤屈又绝望的哀鸣,终日的大太阳晒得黑成一个煤球的汉子仰起头看着他,眼里是装都装不下的泪花子,没办法,实在惨呀。 应该是值得同情的,林州一听这话,心里那点被这忽如其来的意外,掀起的波伏一下就静了。他恢复平静,问了汉子一句话,肉眼可见的,汉子浑身都僵了。 他问的好简单“为什么找我?嗯?” 汉子眼里的泪花子僵住不流了,嘴怪异的弯着,不知道是想说什么还是不想说什么。 他看着汉子眼里最后的泪花子没了,大眼珠子灰了一蒙,头死了似的,无力坠下来。埋在自己胸口,不一会儿,惹湿了一片儿。 啧,太爱哭了。 颤抖结巴的声音从汉子胸口发出“他,他们要俺给他们儿子生娃娃,俺不能生嘞,你救救俺撒,俺今天听他们说了,你爹是个大干部嘞,你帮帮俺,呜呜呜呜,求你了,小同志,我以后给你做牛做马,求求你可怜可怜俺,帮帮俺,”,说到最后泣不成声了好不可怜。 听着这荒唐可笑与常理相悖,一般只有出现在脑子有问题的人嘴里,才有可能的惊人之语。他面上依旧如常平静,像是听见的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句叙述而已。 胸前的湿热一片片的胡乱扩大面积。没有规则,流到哪里就是湿到哪里。汉子还在十分伤心的哭泣。伤得不成样子的大手,被哭得伤心的人疏忽,没有时间支管,倒来不及去害怕,紧紧捏住他的蓝色领子,带着他的衣领一起抽动。 汉子哭得浑身抽动,很是悲哀的样子,他许久没有哭过了,遇见这么一次机会,虽然这机会很可悲,但倒也是给了他一个可以哭出来的时间。他以前根本没有机会哭,哪有人听他哭。从小周围的环境就深刻的教给了他一个道理。他这种人是没有资格哭泣的。 但即便汉子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可他哭得仍旧十分压制,绝望都懦弱的埋在那双眼里,变作那细细泪流出眼眶。 林州胸前是人在哭,眼里是漫天的细雨和黑色的夜幕。他一动不动的躺着,身上的人哭到颤抖,后背是潮湿的泥泞渗透进他的衣物,沾湿后背的肌肤。 大概估算时间,等人哭够了,他才开口。 “起来,”,林州不是个有同情心的人,没有时间在别人身上浪费。 但汉子却像没听见,潜意识告诉他,如果要真的起来那他就没救了。汉子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而他那在万般艰苦生活里磨炼出来替补他脑子不够用的直觉,的确一次次帮助了他逃离危险。 话里像是捂了许久,一股酸臭的委屈,汉子再次求助林州,“他,他们说不听话,就要把我押进地窖里饿死,呜呜,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我不能死,我死了大奶奶会骂我的,”,恐惧已经占满了汉子肿胀的大眼。 害怕的看了一眼林州,见他面无表情,不像生气的样子 ,只会看脸不懂心的汉子慢吞吞的嚅嗫补了一句,“我听到,他们说你爹是大干部,你,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有个好处给你嘞”,说到最后一句神神秘秘的生怕被别人听见,还要小心翼翼凑到林州耳边。 不过被厌恶与人近距离接触的林州避开了。汉子却不放弃硬是要凑到林州耳边,避了几次都避不开,好像那个秘密是关于生死大事绝不能泄露出去的,只有在林州耳边说了才安全。在他固执愚笨的思维里,只有凑到耳边说话,才能是保密的。 他为了说出这个秘密可是做了好久心里准备,又鼓足了勇气才对着林州说出来的。 本来他很不想麻烦林同志的,他也知道林同志那种人是和他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林同志要是在高高的天上,那他就在林同志的脚下还要再往下的泥地里。吐上许多口唾沫都不够的泥地。 更何况他心底也很不愿把自己的短处,丑处,残缺让林同志知道。大奶奶也给他说过了,秘密绝对不能被第二个人知道。但为了不被饿死,他也没得办法了嘛。 他从来只敢远远的偷偷的望着林同志,不敢让自己这个脏东西污了林同志的眼,但是现在没有办法了。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他恨死自个了,一死百了多好,可他偏偏不敢对自己下手,他胆小怕事的很,也怕死得厉害。而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人会帮他。他只好求助于给了他一个善良印象的林州了。 天知道,林州是怎么给了他一个善良的印象的。要是让香椿树街那些人知道了,恐怕眼都要惊大,牙都要吓掉了。这和事实差距简直太大了,太不可思议了嘛。老实人的世界你怎么能懂呢?又何况是汉子这种脑子不好用的老实人,更难想清楚他脑子里的东西了嘛。 但那其实不过是一个十分简单,简单到了难以想象的理由。因为这么多人里面,林州是唯一一个没有鄙视他的人。林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当然不会鄙视他。就算林州看了他,那淡而无波的眼神恐怕也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更别说里面会有鄙视。 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一个汉子那简单的大脑所构造出来,保护自己饱受外界恶劣情绪对待,满是疮痍的内心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