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的野草你不要采（十一）

    人间地狱。

    游稚的眼眸里倒映着火焰，求生的手，濒死的痛苦，他健硕的双腿早已习惯障碍物越野跑，兀自在废墟上跑动，而他的脑子里却只有这四个字，连手腕上的震动都浑然不觉。每一次爆炸都卷入十米范围内的所有物体，他们被完整地吸入中心，又被散碎地抛出，各种颜色的血液混合、纠缠，在空中开出一朵又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少校——！”一个人类士兵见游稚失了神，三两步跑到他身边，晃了晃他的肩膀，“你有通讯！可能是馆长的指示！”

    游稚茫然转头，这才感觉到手腕因为不知持续多久的震动而有些麻痹，他哆哆嗦嗦点下确认，光屏上传来程澍焦急的脸，几乎是在接通的一刹那，程澍的怒吼就飘了过来：“你怎么不接电话？！我快急疯了！你有没有事？”

    程澍的脸在光屏上不断晃动，应该在奔跑。游稚被他一吼顿时回了神，然而气势上已经输了一半，恹恹道：“我没事，刚才没听见。”

    此时爆炸再次来袭，游稚的小分队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尚未倒塌的建筑，园中的游客在刚才几波爆炸中死伤过半，幸存的人推推搡搡，不知有多少人被杂乱的脚步践踏而死。游稚眼中的血色还未退却，又被不远处新炸开的白光填满，炙热的冲击波排山倒海倒灌而来，屋顶上的军人们被尽数掀飞，重重落在废墟之上。

    游稚耳麦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游稚——！”刚才的冲击波震得他耳膜险些破裂，程澍关切的声音被轰鸣声掩盖，他迷茫地从地上爬起，直感觉耳际嗡嗡作响，双眼暂时失明，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他心一揪，用自己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没事。”

    “你在哪里？！”

    “告诉我！”

    “游稚！”

    “你眼睛怎么了？！”

    声音与视线缓缓回归，游稚甩了甩头，瞳孔聚焦于光屏上，程澍的脸色苍白，两眼通红，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游稚胡乱擦了擦脸，一手殷红，对程澍说：“我没事，已经恢复了。少校，带好你的兵！”

    程澍明显松了口气，嗔怒道：“知道了！”而后又小声道：“注意安全。”

    游稚笑道：“知道了！你也是。”

    通讯结束，游稚随手翻看未接来电，一共十七个，全是程澍打的。大使馆没有消息，游稚心想杨启山应该忙得嗝屁，发生这种事，公民们大概扎堆往大使馆跑了。他捡起大剑，把卡在身上的石板削开，大喊：“报数！”

    “一，二，三……”

    士兵们的声音犹如铿锵的军鼓，从瓦砾下方传来，九人报完，游稚吁了口气，说：“十。受伤的报数！”

    三人报数，游稚循着声音远近依次施救，削铁如泥的机械大剑在爆炸的红光下闪着寒光，他肌肉虬结的双臂挑起沉重的水泥板，于空中砍成碎块，又平推大剑，在碎块落下之前将其悉数挥开。

    没受伤的人自行清除障碍物脱身，游稚救下的士兵，大腿被钢筋穿透，脸上是失血的白色。他砍去过长的钢筋，一把背起受伤的士兵，想起杨启山说的医疗舱权限全开的事，打开极乐天堂的官方资料，寻找距离最近的医疗舱，智能终端光屏投射出实景地图，代表目标物的红点不停闪烁，十米开外的游客中心里就有密密麻麻的一堆医疗舱。

    游客中心未受波及，只是在游客逃亡过程中一片狼藉，两个士兵在前方开路，小分队长驱直入医务室，不料里面有游客正在治疗，医疗舱外站着一个呆呆的标准人类雄性模样的人，专注看着舱内的年轻男子。见有病人进来，那男人转身，一边打开一旁的医疗舱一边说：“需要治疗，标准人类，塔林族，鹿角族。”

    男人一开口，游稚便知他是极乐伴侣，这种机器人虽然以成人用为设计标准，但基础的急救功能还是具备的。游稚朝他一点头，将背上的士兵放进医疗舱中，随口问道：“怎么称呼？”随即又腹诽道：傻了吧？问一个极乐伴侣的名字。

    那机器人却一板一眼地答道：“共和国的客人，您好，我现在的名字叫初见月，这位是我的客人，也是共和国人。他在爆炸中被碎石砸中，不过伤势较轻，治疗已接近尾声。”

    游稚答道：“多谢，我会护送他去大使馆，你……”

    自从智能战争后，所有机器人都不再具备自主人格，哪怕是伴侣型的机器人，对话模块也比智能战争前要简单得多，只能遵循预设好的程序应答。游稚想问的是初见月的去处，虽然他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但要在逃亡过程中保护一个机器人……游稚既头疼又不忍。然而初见月根本听不懂游稚这番画外音，疑惑道：“客人，您想说什么？”

    游稚捏了捏眉心，手下三个伤员都躺进了医疗舱，他们所受的只是简单的骨折和撕裂伤，最快只需半个公时。他漫不经心答道：“我可以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需要把你还到公司吗？”

    初见月微一摇头，说：“我体内有预设程序，租期一到便自行回归，请您不用担心。”

    游稚“嗯”了一声，正好那位共和国公民结束了治疗，舱门自动弹开，一个长相俊美的少年爬了出来，他的衣服被初见月整整齐齐叠在一旁，浑身只剩一条情趣子弹内裤。少年人特有的瘦削与白皙让他看起来惹人怜爱，但那条布料极少的内裤又给他增添了一丝性感的气质，在场的大兵们看得几乎喷鼻血，然而主人公只是一脸平静地穿上衣服，面不改色道：“你好，我叫初照人。游少校，久仰大名。请问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游稚不自然地干咳一声，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医疗舱中的三个弟兄，答道：“嗯，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一会儿别乱跑，待在我身边。”

    初照人点点头，走到初见月身边拉着他的手，又一起走回游稚身旁，席地而坐，游稚这才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穿着一身贵族式的学生制服，白色短袖衬衫配上蝴蝶结和小马甲，下身则是短裤、皮鞋、长筒袜，看起来俏皮又可爱。游稚再一瞥大兵们，个个面红耳赤，其中的蛇发人已经把鸭舌帽顶的老高，游稚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当即决定继续深入，留下蛇发人看守。

    极乐伴侣没有战斗功能，也不会对任何智慧生物发起攻击，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不如带上他，机器人强健的体格与预置的医疗功能可以在后续的救援工作中起到作用。

    第二波爆炸已经结束，游客大厅外满是焦土和碎石，六个士兵领着一个瘦弱的公民，一个强壮的极乐伴侣，朝着第一波爆炸中心前进。令游稚松了一口气的是，被卷入爆炸中的智慧生物全被掩埋在废墟之下，至少不用踩在同胞的尸体上赶路，但这代表着偌大园区内可能已经无人生还。

    还不是伤感的时候。

    这是游稚第三次上战场，生在和平年代的他不断告诉自己，生命只是一个生物来到这世上的通行证，重要的不是持有时间的长短，而是在这段旅程中收获了什么。就像那些开创新纪元的伟人捐躯献身一样，众人的归宿都是肉体陨灭，灵魂消散，不管这一切是否由天注定，但已发生的便不可更改，与其浪费时间徒增悲伤，不如动手去改变即将发生的未来。

    游稚打起精神，领队前行。一路上竟是没有一个活口，游乐园中原本建筑林立，现已七零八落，大部分房屋倾圮倒塌，剩下的也破破烂烂，墙皮脱落，招牌飞得老远。此时游稚的智能终端终于响了起来，杨启山疲惫地说：“第一波爆炸幸存者集中在人体艺术大楼里，不排除周围还有炸弹的可能性，我已派穿梭车投放排雷装置与枪械，千万小心。”

    游稚按下结束，只见天空有数驾运输穿梭车飞过，与前方不远处的平坦屋顶投放了几个补给箱，继而盘旋归去。游稚很想让运输车把初照人带回去，然而穿梭车刚刚调转方向，就被不知从哪来的飞弹击中，在空中炸成一朵烟花。与此同时，那屋顶上飘散出红色的狼烟，为游稚等人指引方向。

    游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敌人究竟是谁？他们想干什么？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堵在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再次联络其他分队，几乎每一队都被卷入后续的爆炸中，已有五人死亡，十二人受伤，在就近治疗。其中有两队拿到了空投补给，考虑到现场可能还有炸弹，游稚当机立断，决定让没有补给的队伍就地等待，剩下三队分别与近处的队伍汇合，再一起前往人体艺术楼救援。

    “先去前面拿补给！”游稚说道，“初见月能帮忙吗？”

    初见月点头，答道：“请您放心，负重是我的强项。”

    众人谨慎前往前方大楼，所幸在经历过一次爆炸后暂时没有遇到危险，走在一片废墟之上，没有排雷设备的士兵完全感知不了炸弹的存在，每走一步都是在搏命，游稚深知这一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在最前面，直到到达楼顶，众人才真正松了口气，拆开空投箱，各自挑选趁手枪械，初见月则背起两个大箱子，手持检测设备，再前方带路。

    初照人面露不忍，默默跟在初见月身后，生怕他趟雷，结果一边被初见月用脚轻轻踢走，一边被抱着几十斤重机枪的游稚拽回身边，最后他只得认命般地跟在游稚身后，不停伸长脖子往前瞅，唯恐初见月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被炸成碎片。

    如此走走停停汇合了八支小队，初见月身上的负重逐渐减轻，路过约十个足球场的范围内一共发现十二枚小型炸弹，游稚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无法鉴别其种类及出处，而极乐天堂的跃迁通讯站又被炸毁，只能进行中长距离地面通讯，他只得联系大使馆。

    杨启山抽空瞥了一眼游稚举着的炸弹，眉头一皱，解释道：“这种炸弹像是人工组装的，有点粗糙……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但能被检测出来就不会太麻烦，你们当……来了！”

    杨启山马上被人叫走，他的脸更苍老了，原本夹杂着银丝的黑发已一夜全白，眉心的川字更加深刻，通红的眼白下方挂着两个巨大的眼袋。

    游稚留了一个炸弹放进黑匣子中，其余全部进行拆除处理，一路上倒是不再有人员伤亡，曲曲折折的两公里，竟花去了将近两公时的时间，游稚带头走进人体艺术楼时，里面的游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各自抱头痛哭。

    另外两支分队也已接近这栋屹立不倒的大楼，这种土炸弹威力一般，当然这是相较于当今宇宙中五花八门的高杀伤性武器而言的。对于肉体凡胎的智慧生物来说，一枚小小的土炸弹，就能瞬间撕碎十到三十米以内的所有东西，这取决于制作者的手艺，以及材料的纯净度。而这次园区中所用的炸弹明显出自多人之手，质量参差不齐，游稚那队碰上的有很大概率是新手作品，虽然掩埋密度较大，但威力一般，游稚等人运气又不错，正好处在四枚炸弹的盲区，因此只受到余波冲击。

    而第一波爆炸的中心地带正是园区中的最热门场馆——极乐用具艺术楼，里面收藏有古人类BDSM爱好者曾使用过的文物，也有新纪元后各大成人用品公司开发的新玩具。从那一带的地面痕迹来看，大约每十平方米就埋了一枚炸弹，偌大的场馆数十层，粗略估计不下千枚。除了展览室外，馆内还提供试用品与隔间，每间房内都有上百种DI　Electric公司设计生产的绑缚调教用品，是以当时足有数千人在场馆内玩耍。随着第一枚不知在何处的炸弹被引爆，整栋楼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四面八方都是震耳轰鸣与碎石块，游客们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爆炸的能量撕得粉碎。

    占地上千平米的大楼被夷为平地，土壤更是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那些砖瓦与生物曾经存在的痕迹全部烟消云散，连带着周边数十米范围内都受到冲击波及，其中的生还者两两互助，竟是在踩踏和重伤的威胁下挺到了人体艺术楼。而极乐用具艺术楼中的死难者尚未进入大使馆的伤亡数据，他们的智能终端一并毁于爆炸之中，只有通过共和国向通讯公司发起调查申请才能读取终端权限，统计失联者信息。

    按照极乐天堂给出的其他数据，共和国公民占比约为十分之一，而杨启山曾提过已确认九十七人死亡，这还只是生还者上报的数量，都是极乐用具艺术楼周围被波及的路人，而馆内已无人生还，粗略估计死亡人数在五百人以上。

    游稚咽下一口颤抖的凉气，他见证过战友的死亡，但数量如此众多的平民在转瞬间陨灭……他狠狠踢了下一旁的柱子，又见此时馆内的领头人有些畏畏缩缩，欲言又止，他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妥，悄悄靠近那人，小声问道：“佩修斯先生，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想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