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平凡的人间烟火
这一晚,从忆睡得极之香甜。 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开阳,而是鹤明焰。 鹤明焰见着睡眼惺忪的从忆,嘴角微翘了下,声音却没什么起伏:“先起来用饭,稍后到厅堂来。” 从忆赶紧跳起来,胡乱塞了些开阳准备好的早点,急冲冲的往厅堂跑去了。 昨日从忆没注意,今天却发现,这落雁斋的布置,摆设,与鸣鹤堂几乎一模一样。 “师尊还真是念旧之人呢。”从忆在心里嘀咕着,迈进厅堂,发现除了师尊与开阳,沈先生也在。 从忆这才想起来,昨日师尊说,今日要带着自己在村子里四处看看,想来沈先生定是为此事而来。 果然,沈先生略行过礼后,便道:“今日,还请小侯爷与在下一道,看看这村中风光。” 从忆还过礼后,对着鹤明焰和开阳道:“师尊,开阳,你们不与我同去?” 鹤明焰摇头道:“从忆,我还有事,需要与开阳商量。沈先生行事稳妥大方,一切事宜,尽听他安排即可。”这是鹤明焰第二次在从忆面前毫不掩饰的夸奖沈先生。这一下,从忆心中难免有些作酸,面色微微变了变。 这沈先生不愧是个通透之人,当即笑道:“鹤先生谬赞,在下不过是对这村子熟悉些罢了。要说稳妥,又怎么比得上冉总管。” 开阳接话道:“侯爷,沈先生与我,当年都是侍奉在九尾妖王的瑞兽,与鹤先生确实都是相熟的,还望侯爷不要见怪。” 听开阳这么一说,从忆反倒有些羞惭,觉得自己未免太不大方,赶紧道:“原来沈先生也是师祖身边的人,晚辈失礼了。” 沈先生拱手道:“是在下疏忽了。在下沈亦鸣,原身是’鹿蜀’,自十年前开始,受鹤先生所托,帮着打理村中杂务。” 从忆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鹿蜀与灵狡相仿,都是万年难遇的瑞兽,天性就是保佑人类平安顺遂,难怪师尊会将落雁村托付于他。 明白过来的从忆,自是对沈先生又多了几分敬重,顺从的跟着沈先生出了落雁斋。 两人从略显僻静的落雁斋走出一阵子后,村子里的人气渐渐旺盛起来。先是一溜的白墙黑瓦小院,炊烟袅袅,中间藏着一间私塾。接着,是一个十字路口,设有几顶帐篷,据沈亦鸣说,是为了村人初一、十五“赶集”所用。再往后,就是沟渠交错、阡陌纵横的田野,隐隐能看见农人赶着牛在犁地。 远远望着那些农人,从忆颇有些不解,转头问道:“沈先生,昨日听说,这村子里大半都是妖。如今粗粗看去,那些农人多为妖族所化,为何他们还要如此辛苦耕种,而不用妖力?” 沈亦鸣道:“侯爷,在下以为,若是选择了化为人形,就应当以人的身份、人的行为来生活。若是要用到妖力,又何苦化作人呢?” 从忆想了想,道:“如此看来,这村子里景象,倒真与我之前所想的不同。” 沈亦鸣微微一笑,道:“小侯爷不妨说说,是有哪些不同?” 从忆认真道:“我之前以为,这个村子,既然大家都知道对方是妖,那么妖也就无需特意隐藏,可以随意使用妖力。却不曾想到,原来这个村子里,妖还是得以人的身份过活。” 听了此话,沈亦鸣并未再多做解释,只道:“小侯爷,齐公子三人,已经安顿好了,侯爷可要去看看?” 从忆自然应允。 只是,才走出去没多远,便发现身后多了一人——昨日那孩童,唤做小南的,不知何时偷偷摸摸跟在两人身后了。 沈亦鸣自然也发现了这孩子,却并不回头,只微笑着摇摇头。 待走到了齐晓双三人住的院落了,沈亦鸣停下脚步,转过身正色道:“小南,怎的还不去学堂?” 大概没想到会“行踪败露”的小南,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的立在沈先生面前,和昨日在从忆面前那副伶俐模样全让不同。 笨嘴拙舌的问过好以后,小南道:“我,我正是要去学堂,才,才不是要跟着你呢!”接着,这孩子背着个装书的布口袋,一溜烟的跑远了。 沈先生笑着摇摇头,陪着从忆一道进了门。 厅堂里,一家三口应是才用过早饭,晓川露着对尖耳朵,正在收拾碗筷。而齐晓双,已经穿戴整齐,似乎正要领着小夏出门。见了沈亦鸣和小侯爷,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问好。 “晓双这是有事要外出?”略做寒暄好,从忆好奇道。 齐晓双满面含笑道:“昨日沈先生对我说,村里的私塾正缺个先生,让我今日就去教孩子们读书,按月支银子给我们,另有米面蔬菜可领。如此一来,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不成问题,还能有结余,足以给小夏攒下笔嫁……呃,攒下笔过年钱。这全靠沈先生安排得当,晓双全家感激不尽。”估计想着小夏就在边上,齐晓双硬生生的改了口,把”嫁妆“两字吞了回去。 沈亦鸣点头道:“理应如此,齐公子不必客气。”又蹲下身,望着小夏,语调柔和道:“小夏姑娘,是要和晓双哥哥一道去学堂吗?“ 这已经比一个月之前红润了不少的小姑娘,抱紧了手中的三字经,使劲点头,眼中是闪亮亮的光。 为了不耽误齐晓双这个新任教书先生的首次授课,沈亦鸣没再多问什么,陪着从忆,和齐晓双二人一道出了门,目送这一大一小两人往私塾走去。 望着小夏姑娘的背景,从忆叹道:“沈先生,你们可是为了这些孩子,才禁止妖族使出妖力?” 沈亦鸣眉眼弯了弯,道:“小侯爷为何如此说?” 从忆道:“这些孩子,将来迟早会离了这个村落,回到人间。一来,若他们已习惯了以妖力代替劳作,恐会与旁人格格不入;二来,若是周围的人,顶着人的形貌,却能随意使出妖力,只怕会让他们心存惧意。” 沈亦鸣含笑道:“侯爷果然宅心仁厚。其实,即使并非孩童,对于力量强大的异族,人类也容易心生惶恐。不过呢,这只是一层。还有一层,不知侯爷可曾记得,您在渠洲遇到的那土蝼?在下从鹤先生的信里读到了此事,当时心中不甚唏嘘。” 从忆想起那自求斩碎妖丹的少年,脸上一片黯淡,道:“自然记得。” 沈亦鸣道:“土蝼妖身负妖力,却既无防人之心,也无识人之术,最终惨被利用,连性命都丢了。和侯爷一道前来的晓川,幸而遇上了性情纯净的齐公子,否则,怕也会沦落为歹人的玩物。对于这些善良而心软的妖物而言,化作人形,不过是贪恋人世间的些许温暖,想要体会一番人情罢了。可惜,他们的妖力,却让他们成了被觊觎、被残害的对象,宛如怀抱赤金行于闹市的幼儿——侯爷,让他们学会隐藏妖力,不再暴露于人前,也是在保护这样的妖啊。” 沈亦鸣的语调柔和,语气淡然,但听在从忆耳里,却有振聋发聩之势。他仔细思量一番,长叹道:“沈先生说的极是!晚辈,竟从未曾想到过一层!” 沈亦鸣含笑道:“侯爷又谬赞了。这些,全是鹤先生传授于在下的,在下只不过在践行鹤先生的理念罢了。” 从忆当下了然道:“是了!这确实是师尊的做法。说起来,之前在临安城,对于那些化了形的妖物,师尊都要求他们隐藏行迹,好好按照‘人’的方式生活……” 沈亦鸣点点头,略微顿了顿,又道:“小侯爷,按照鹤先生之前所说的,还有一个人,也是侯爷您之前见过的,现今也在这村子里,您可想要去看看?” 从忆奇道:“自然愿意。只是,我怎么没有听师尊提到过?” 沈亦鸣并未答话,反倒先回了自宅,取出一个提盒,再领着从忆往村子最隐蔽的角落走去。 行了一盏茶功夫,方才到了一间青砖瓦房前。 沈亦鸣脸上笑意全无,端正立在门前,轻扣门环道:“朱先生,在下又来叨扰了。” 里面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回音。 沈亦鸣等了片刻,也不再敲门,只对从忆道:“好了,朱先生没有反对,我们便可进去了。” 从忆不解的跟在后面,进了门。 这房间不大,冲正南开着窗,室内一片明亮。 只是这室内陈设,着实简陋了些。房间里除去一方矮几一张卧榻外,再无家具。矮几卧榻之上,尽是散落的书卷。矮几旁有一未曾束发之人,正在奋笔疾书。 听见沈先生进了门,那人抬起眼,往这边望了下。 见了那人形貌,从忆心中一震:这不是在临安城中,将凌辱他妻子的恶人,撕做两半的那只朱厌妖么?师尊说要将他放回遥远山林——噢,原来,这落雁村,便是师尊所说的,遥远山林。 朱厌看了看沈亦鸣,一语不发,继续低头书写起来。 沈亦鸣叹口气,跪坐到朱厌面前,将提盒中的食物一一取出,又取出些宣纸,置于案几上,劝道:“朱先生,今日勿忘了用饭。” 朱厌并未抬头,只道:“我昨日所写的,请沈先生都带走吧。” 沈亦鸣点点头,将散落的纸张一一捡起,仔细叠好,轻声道:“在下都收好了。” 朱厌仍未抬头。 沈亦鸣缓缓起身,再次道:“朱先生,今日,勿忘了用饭。” 朱厌“嗯”了一声。 沈亦鸣这才抱着纸张,拎着提盒走了。 从忆见了此情景,暗道:这两日,沈先生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通透模样,在这朱厌妖面前,怎的有些……笨拙起来? 沈亦鸣浑然不觉从忆心中所想,只低头走路,待出了门,回身为朱厌妖掩好门扉,方才对从忆道:“劳烦侯爷,再去一趟在下家中,取些东西。” 从忆点点头,跟在一旁,想了想,仍是问道:“这朱厌妖……” 沈亦鸣截断从忆的话道:“朱先生是上个月来的。他初来之时,一心求死,在下不得不将他单独扣在此处。后来发现,他虽不愿说话,却愿意用笔墨表达,在下便为他置备了文房用具。这样,他每日都会写些东西,聊以寄托哀思。” 从忆心中隐有不忍,道:“那他所写的……” 沈亦鸣道:“朱先生所写的,乃是他化形之后的日常种种,详细记述了他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以及他当时所想,事后所思。当然……”沈亦鸣的声音隐隐有几分惆怅,“当然,他写得最多的,还是他对亡妻的思念。” 从忆张了张嘴,不知应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着,陪着沈亦鸣往他家走去。 沈亦鸣也不再说话,一路快走,回到自家小院后,从厢房中取出薄薄一册书,递给从忆道:“在下知道,小侯爷乃天选之身,肩负重任,心中定有诸多烦闷困扰。在下从朱先生所写文字中,了解到许多这人世间的事情,颇有感悟。再加上这些年在落雁村的所思所想,在下撰得拙作一篇,或许在小侯爷这里,能起到投砾引珠之效。” 从忆心知,此书定是沈亦鸣殚精竭虑之作,大为感激,双手捧过,庄重道:“晚辈一定仔细拜读!”沈亦鸣笑着摆手道:“侯爷不必如此见外。不过是一些零碎思绪罢了。对了,眼看着就是午膳时间了,在下送侯爷回落雁斋吧,不可让鹤先生和冉总管久等。” 从忆点头称好,正转身要出门,又想起一事,笑道:“沈先生,我今日才发现,师尊这处落雁斋,不论是房间构造,还是室内摆设,竟与临安城的鸣鹤堂竟是完全一样。师尊竟是个如此念旧之人!” 听了此话,沈亦鸣若有深思的看了看从忆,脸上隐有不忍之意。 从忆心中一动,当即停了脚步,追问道:“沈先生,莫不是,这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沈亦鸣沉默良久,方才道:“小侯爷,依在下所见,无论是这落雁斋,还是这落雁村,鹤先生如此煞费苦心,全是为了侯爷啊。” 从忆脸色微变,盯着沈亦鸣,眼里全是探寻之意。 沈亦鸣苦笑道:“罢了,小侯爷,在下不如做一回恶人,将鹤先生绝不肯对你如实相告之事,都说出来吧——鹤先生是想着,若是将来人间,妖界,都容不下侯爷之时,他又再不能陪着侯爷,那这落雁村,这既不是人间,又不是妖界的地方,便是鹤先生为侯爷打造的安身之处。” 从忆只觉得头晕脑胀,眼花口干,不自主的往前迈出一步,颤声道:“什么?什么?师尊再不能陪着我,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