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商店街

    “电器和灶台检查完毕，防盗功能启动，在您回来之前家政服务进入休眠状态。”芭芭拉尽职尽责的替我们打开门，外头的雪已经停了，车道也被市政部门打扫干净，但人行道上还有积雪。室外气温可比家里低得多，风迎面吹来的时候让我不禁一个激灵：“冷吗？”我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人，他看上去畏畏缩缩，站在门口嘴里呼出白雾。

    他先是下意识摇头，在对上我视线的时候又犹豫着点了点头：“我……我不知道，外面我很少能出来。”

    我挑了挑眉，为什么连冷不冷这种事他都能给我这么奇怪的回答：“你该不会是在猜，我希望你给我什么样的回答吧？”看他扭曲的表情我觉得自己说中了事实：“我不需要你做这些多余的事，告诉我你自己的感受就好了。”

    他眨了眨眼睛：“……衣服很暖和，艾娅小姐。”

    “这样回答不就好了吗？”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有碎雪从屋檐落到他头发上，他脸一红，没有拒绝我的触碰。

    “我们……要去哪里。”他开口问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又小心的蹭了我两下。

    我放下手对他笑道：“隔壁的商业街区，步行只需要二十分钟，我们走吧。”这么短的距离开车实在浪费，家里的悬浮代步器又只有一个，所以还是步行比较好。

    沿途街道上挂满了电子彩灯，道旁只有松树上还有绿叶，其余的开花桥乔木都被包裹上了防冻的谷草垫，积雪踩在脚底又松又软，随着离商业区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也变得越来越多，好像下雪天就不是什么出门的阻碍，假日里每个人都情绪高涨。他沿途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以为是因为他不认识路，可当街边派送免费糖果的店员同我打招呼的时候，他吓得缩到了我身后。

    “小姐，圣诞快乐，需要糖果吗？会让您的圣诞节滋味更加甜美。”还在做这种工作不会是像我这样被基因筛查法案挑选出来的人，他们多半是旧贵族时代的遗留问题，或是有人违背法律，未经计生局许可诞下的私生子。本质上他们是和“doll”类似的存在，我曾以为他们无法从事更加出色的工作是因为他们出生的原罪。但是现在，现在似乎一切有所不同，我必须得承认自己的过失与偏颇，我必须更加认真对待他们。

    “日安。”我对她微笑，然后走上去接过她递过来的糖果，商店的试吃品虽然量少但包装精致：“谢谢你的礼物，祝你有个美好的圣诞。”

    说完我领着身边的人继续往前走，顺手拆开了小包装的缎带。草莓味的硬糖，糖果纸上印着金色的小星星，就像圣诞树顶端挂着的那个：“你要吃吗？”我将一颗糖放到他掌心。

    他拆开了彩色纸将糖塞进嘴里：“好甜。”

    我也塞了一颗到嘴里，甜味和果香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味道是不错，回来的时候可以顺路买一点。”亚达会注意他的饮食结构的，一点糖果作为零食应该没有关系，何况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要比刚到我身边时好了许多。

    越是接近商业街，路旁的行人便越多，雪和冬日的气温并没有冷却人们的热情，圣诞节的商店街比平时热闹许多。

    “好多人……”本该是好好享受节日气氛的时刻，他却胆怯的停下脚步，雪地里踩出交叠几层的鞋印。

    “因为是圣诞节，所以才比平时人更多，没什么好怕的，想看哪家店告诉我，别走散就好。”我对他解释，然后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往人潮里去。

    他在我手心里稍稍动了动手指，脸比出门时更红了，他低头呆望着地上的雪，小心翼翼的回握住我，然后便被我拉着往前：“我……我不能出门，从没来过商店街……去艾娅小姐喜欢的地方就好。”他小声说，和平时的对话没什么两样，而且可能是因为人多的缘故，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小了。

    “不能出门？”我挑了挑眉，对于他的经历我实在不该再感到那么惊讶，他和街上走过的人群完全不同，几个月前他还没有自由，言行举止都收到无形的束缚，对他而言正常的社会生活是完全陌生的。我应该清楚这些的，可这些由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看着他寂寞又柔软的表情，我感到胸口发闷。

    “走吧，去那边，帮你买一双手套。”事到如今，他想去哪里这种问题，就算我不再问出口也知道答案，所以我环顾了一圈周边的商店，然后拉着他往路边一家服装店走去。

    进门的时候我就感到暖气迎面扑来，无论是在哪里，室内的温度都比室外贴心的。

    “顾客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机器人导购员在第一时间就贴了过来，头顶的指示灯不停闪烁，我知道它是在扫描顾客的物理信息，以便服务员们精准挑选尺码。店里的其他顾客都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可他却缩在我身后躲避着扫描镜头，我并不清楚他在害怕什么。

    “不要躲在我身后啊。”我小声对他说：“我们是来帮你买手套。”

    “手套的话在右手边的墙角。”机器服务员为我们指了方向，我们顺着它的引导走过去，冬季的保暖套装都挂在墙面上，帽子、围巾、手套，花色繁多种类齐全。

    “情侣款的在这边。”冷不丁的机器人不知道哪里出了bug，它突然开口让我伸出去取手套的手停住。

    “不用，我有了，我们不是情……”本来向机器人解释这种事就是在画蛇添足，而且当我窥见他失望的表情时，甚至话到嘴边我说不出口了。我装作没有刚才那回事，拿起一双黑色的羊绒手套递到他面前，上面有针织雪花的图案：“这双怎么样？”

    “嗯。”只要是我挑选的他都不会拒绝，这性格有些时候让人头疼，有些时候又非常省事。

    “你摸摸看，手套很软和。”我坚持要让他自己先试试。

    他听话的接过，手松开我，指尖和眼睫都在轻颤：“您已经给了我太多……”

    “女式的同款就在旁边。”导购机器人不合时宜的插话，我觉得店长该更新内部系统了。

    然而这次在我作出行动之前他却先开口了：“我们……我们不是情侣，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别再说了。”

    他说的是事实，解释的半点没有毛病，换做是我也会说同样的话。

    可是……可是当我看到他微微发红的眼眶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没必要说这些话。

    …………

    我们在服装店挑选的速度很快，出来的时候手套已经带在了他的手上，我们在商业街步行，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虽然玛琳给的招待券是试吃活动，但这个活动并不适合他，我只是把他带出来转转而已。街道上公放着圣诞歌，行人和机器人簇拥在行道上。食物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玩具店和糖果店因为在派发礼物，门口被挤得满满当当。挥舞着拐杖糖的孩子一路从街角小跑而过，身后的监护机器人为追上他轮子滚的飞快，一切看上去都热闹又美好。

    “很热闹对吧。”我回头对他笑，发现他没了出门时的紧张，这里太多的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似乎也被这里热络的气氛感染，眼底浮出笑意。

    “嗯，圣诞节还能这样……”他低语着，好似陷入某种梦幻之中。

    我咧开嘴：“不止是这些哦，看前面。”我指着前方的环形路口，那里是商业街各条道路的交汇处，整个街道最大的圣诞树就被立在那里。

    “好大。”他顺着看过去，不由自主发出惊叹。

    “我们过去。”说着我握紧了他的手。

    中央路口的圣诞树足足两层楼那么高，上面缀满了彩灯、缎带和铃铛，最顶上那颗星星无与伦比的耀眼。圣诞树下有不止一个圣诞老人装扮的人在和路人合影，还有一支小型室外乐队在演奏，曲子通过扩音器传遍街道。圣诞树外围一圈是一个临时的快闪游乐园，不知道从哪里搬过来的旋转木马，蹦床和射击台。

    “你有没有想玩的？”我将他拉近，示意随便哪个都可以，可他的视线轮流在娱乐设施和我之间游移，看上去让他做出选择会很难，我已经听够了“艾娅小姐喜欢就好”这种话了，所以在他开口之前我又补充了一句：“不可以让我挑选。”

    “艾娅小姐……”他看上去更加不安了，明明只是让他按照自己的喜好做出选择而已。

    “我还在等你，我们现在可是在中央广场无所事事，看看周围多热闹。”我决定给他一点压力。

    他自暴自弃式的朝前方一指：“那个……那边的……”

    那是靠墙安放的一排娃娃机，橱窗里面塞满了各种圣诞主题的玩偶。当然从概率上说，每个玩偶直接购买会比较划算，尽管玻璃柜里头的娃娃都很可爱，但是这个游戏花钱购买的更像是“通过努力尝试之后达成目的”的体验。游玩的人很多，不过放眼望过去每个设施的人都很多，都一样，在快乐的圣诞气氛中任何一件事都能让人开心。

    我拉着他走近机器，挑选了一个圣诞老人玩偶的，在投币之前我问了一下：“你会玩吗？”

    他毫无悬念的摇头。

    我走到他身边：“只有两个操作，摇杆控制上面夹子的方向，点下按钮夹子就会夹起你选择的那个，先试试吧，其实没太教的，毕竟我也不擅长这个。”玛琳应该会有特殊的小技巧，她总是喜欢各式各样的娱乐，但我从没向她请教过这些。不过现在究竟这个问题为时已晚，反正只是简单的娃娃机而言，我相信我和他可以搞定。

    我投入了第一轮的钱，启动机器之后玻璃箱上方悬着的小彩灯开始闪烁。

    “艾……艾娅小姐，夹在在晃。”他小心翼翼的推动了一下摇杆，但似乎夹子的动作并不完全贴合他的预期。

    我示意他轻松些：“本来就是会这样的，这是为了加大游戏难度的设计，小心的一点点移动就好。哎，往左边挪。”我站在侧面帮他留意着方位，底层的娃娃不可能被夹到，有可能到手只有最上层几只已经被前面人夹的东倒西歪的。

    他一阵手忙脚乱的晃动摇杆，然而在到合适的位置之前时间就已经到了，夹子落了个空，什么都没夹到。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他慌乱的推开，面孔扭曲，好像犯了什么很大的错似的。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让他重新站回去，顺便安慰了他：“笨蛋，不需要道歉啊，本来就是这么玩的，你看看旁边的人不也没夹到。”

    “艾娅小姐……”他拗不过我又乖乖站回去，左手搭在摇杆上左后晃了两三下：“……可是我抓不到。”

    “我第一次也没抓到。”虽然我对于自己第一次玩这个已经半点没有印象，可我确定自己没抓到，说到底我本来也就不擅长这个。

    他看上去表情比刚才轻松了些，对着刚刚挑中的一个圣诞玩偶做了个深呼吸。

    我笑了笑：“别紧张，我们继续吧。”

    “嗯。”他点点头。

    第二次彩灯再开始发光时，他表现的比刚才稳定许多，夹在准确的在玩偶上方落下，可因为是在角落，没能到出口就落下来了，紧跟着第三次也都没能夹出来。

    “又空了呢。”我眨了眨眼睛，虽然对这个奖品并没有特殊的偏爱，可娃娃机的娱乐效果就是这样，如果没能获得奖品就会让人觉得可惜。

    “要不还是您来，我做不到……”他又一次松开手，明明失败三次是很正常的事，可他却表现出不安和负罪感。

    我觉得应该让他继续下去：“你会成功的，你看这个已经里出口很近了，你也觉得能把它抓出来，对吧。”我指了指那个他夹了三次，落在出口旁边的娃娃，下一次成功的概率很高。

    “可是……”他还在犹豫。

    而我没给他机会说不，我又一次投币，夹子开始摇晃。他将注意力迅速放回娃娃机上，更加熟练的操纵着摇杆将它移动到玩偶的正上方，夹子落下，玩偶被拎起，伴随着闪烁的彩灯开始向出口移动，我注意到他紧张的屏住了呼吸，在我想要让他轻松些时，夹子突然松开。

    “成功了，艾娅小姐！”娃娃顺着出口滑出来，他的脸上绽出兴奋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这种表情，没有丝毫阴霾，被喜悦和欢欣沾满。

    “是的，好棒。”我弯腰取出娃娃，递到他手中，顺便摸了摸他的头。

    我的举动不仅让他的嘴角抬的更高，脸也红了。

    “既然已经拿到了圣诞老人的玩偶，接下来我们……去和那边的真人合影吧。”我刚好看见一位圣诞老人笑眯眯的送走两个孩子，我牵起他的手正准备往那些走。

    “艾西瓦娅小姐？”有人从身后叫住我，是陌生的声音，我回过头去，也确实是我不认识的男人，可对方却对我微笑：“艾西瓦娅小姐吧，您身边的就是玛琳小姐说的那个‘doll’对吗？”

    我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警惕的挑了挑眉。

    “我是‘doll’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弗恩，能在这里碰见真是太巧了，我今早还在计划什么时候联络你呢。”男人礼貌的向我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