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恬影 也无风雨也无晴

    紫禁城，皇宫，金銮殿。

    满朝文武群情激愤，他们联名上书，希望圣上为臣子们，也为天下的黎民百姓们作主，这时候联络起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倒像个热闹闹的菜市场了。

    起初，是韩大人在醉花楼请饭，几个老哥俩开场饭局而已；也是韩大人酒后吐真言，他们听后大惊，纷纷回家后与妻/子相谈，上有老垂垂欲死苟延残喘，中有自己大病小病身子不舒坦，下有儿子纵情声色腰膝酸软；几人一合计，何不找神医借几两血滋补身体？

    一人为先锋，先去打探深浅。

    礼部尚书回来前，谁都不曾想他会被拒绝，而且是拒绝得直截了当，不留丝毫余地。他们颜面尽失，赌咒骂娘，发动人脉举办酒席；后来，他们先后派人，软的硬的，金钱、美女、名声，好话坏话说尽，迎来的竟是拒不接客。

    他们越想越激动，是神医不通情理，而非他们蛮不讲理。他们本来也只想从他身上要一点血，又不是要他什么贵重的东西，更何况一点血就能保证他们一生无灾无痛、百毒不侵地过一辈子；尤其是还能长生不老，即便不能长生不老，延年益寿也是好的。

    若是购买千年灵芝、避毒珠之类的奇珍异宝，还需要他们散尽家财，哪里有神医放血来得容易？这神医真是太冷血无情了，也太蠢笨无知了，只需早晚一点点血，又不会死，还能结交这许多人情，荣华富贵近在眼前，他为甚么不做呢？

    楚宰相保持沉默。他妻儿身体也不好，妻子三步一喘，儿子体弱虚寒，正需要这样的机会；神医和别人怎么样，他不会管，他只在意自己的妻儿。

    顾太尉也保持沉默。只要他闭嘴不反对，事后他就能得到应有的利益，谁还没有个有小灾小痛、需要人周全救济的时候呢？他没有必要，也犯不上为了一个与他利益毫不相干的神医，得罪这些共事多年的同僚。

    御史大夫亦低头不语。他从来是个滑不溜秋的老泥鳅，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觑着圣上不辨喜怒的神色，他还是不发言为好，到时圣上表明了态度他再随机应变；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老了，身子不如从前了，也确实需要一些补药入库补补了。

    听着阶下的慷慨陈词，玄武皇扬手做了一个手势，百官立即噤声，万分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发言，他心不在焉地扶了一下顶上的高冠，漫不经心地下了九层玉阶：“众位爱卿说的在理，朕十分认同；只是现在那神医正在正阳宫为朕九儿喂药，你们也不好直接闯入，不妨让朕去一遭，为你们问问神医的意见如何？”

    御史大夫第一个应和：“圣上英明啊！”

    顾太尉随即表态：“圣上此举实为大义也！”

    楚宰相不甘示弱：“圣上有此意，真是我民之福祉啊！”

    圣上都这么说了，又被他们三个抢了先，百官哪里还敢不同意，连忙俯伏拜首，起舞山呼：“恭送圣上——”

    北辰吟在一片欢送声中离开了金銮殿，转身进了正阳宫，映入眼帘的是小九儿与神医愈发亲密的相处模式。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郁悒，有的没的地想着，大概是该想办法除掉这个碍眼的神医了。

    他应下此事，也是有自己的考虑，从前他偶然看见过民间一首诗词，正好戳到了他心头的痛处，那首诗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他的情况与这首诗中描述的差不多，他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不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么？那神医的血，真是来得太好太妙了。

    长生不老么？他倒是不很迫切，只是延年益寿到他与九儿相差不多便是了。

    百毒不侵么？也是好的，将来若他和九儿有什么疾病灾痛，却不是可以未雨绸缪了。

    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一试便知。

    他会把神医囚禁起来，作为后备血库，想要的时候放血；他所料不错的话……不只是血，其他的比如肉、筋、骨、皮大概也可以用来入药。

    他这般想着的时候，神医已经起身向他行礼了，九儿也注意到他，笑意盈盈地向他招手：“父皇，你下朝啦～～”

    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懵懂地歪了歪头，“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找神医有些事情要谈，”北辰吟双袖合拢，将小孩子拥入怀中，亲了亲他柔嫩的面颊，“昨天睡得略早些了，睡眠怎么样？”

    九儿弯唇而笑：“托影哥哥以及百合的福，我昨夜睡得可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恬影半掩了房门，北辰吟顺手关严了。

    北辰珏坐在床上不满地撇了撇嘴，为甚么这些大人谈论事情非要背着他？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除非是见不得光的！他……他非要听，这么想着，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因为靴子穿起来太麻烦甚至没有穿鞋，光.裸.着粉嫩嫩的小脚丫踩在了光可鉴人的地面上，便趴在门板后面竭尽全力地偷听。

    而在门外，此时正进行着一场严肃的对话。

    这时，白发神医神情焦急，不顾侍卫的阻拦闯进正阳宫，一看见玄武皇在此她便知道大事不妙，苦涩充斥胸怀，她摇着头眼泪蓦然流下，泪水汩汩而下，膝盖一弯便跪在玄武皇面前：“求求你，求求你，圣上，饶了我们罢——”

    她的哀求戛然而止，因玄武皇面色不虞，他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蹙眉道：“小点声！”

    可是，已经晚了——

    九皇子倏地推开房门，软萌可爱的小脸蛋十分严肃，葡萄眼睁得大大地：“父皇，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对他们作甚么——”

    北辰吟一看到九儿的面色，心中暗道不好。

    恬晴柔小心地觑着玄武皇与九皇子的面色，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她刚才是真的觉得天塌地陷，这紫禁城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可不比之前那个与世隔绝、穷困落后的小村落，一旦围困，真可谓是插翅难逃。

    这短短的几天时间，短短的几次接触，便让恬晴柔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九皇子是如何受宠，她低首垂眉，心中百转千回，紧紧攥着衣袖已被手心冒出的汗浸湿，她决定斗胆赌一把。

    “九殿下，求求你救救我们母子吧……”恬晴柔用指尖轻轻拂去眼角的泪珠，面向九殿下深深鞠了一躬，抬起身时她的表情尽量维持在冷静，“我神医一脉的秘密已经暴露，现下在金銮殿中正聚集了几十个当官的，笑.里.藏.刀、两.面.三.刀、人.面.兽.心、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字一顿地，她的声线忍不住发颤——

    “预备挖我儿心肝、饮我儿之鲜血、剥皮抽筋、借酒下菜，打着拯救万民的旗号……”她唇瓣开阖，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氤氲了视线，“以全他们自己内心贪婪的欲望，妄想不老不死，百病不侵——”

    这便是他们神医一脉的命运，世世跌宕，代代坎坷。

    北辰吟松了一口气，没有提他就好，他就坡下驴，弯腰着道歉道：“九儿，父皇来就是与他们说这件事的，你不要担心……”

    然后，他愣住了。

    恬影和恬晴柔也愣住了。

    他们全都愣住了。

    小孩儿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大颗大颗的泪珠便被他翦羽般的长睫抖落下来，泪水顺着他嫣红的眼尾滑落，那双原本清澈、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朦胧氤氲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小小的肩膀抖动和迤逦斑驳了面颊的两行清泪，证明了他是哭着的。

    恬晴柔不哭了，此时此刻，她宁愿没说过刚才那些话，这孩子哭得令人心疼。她情不自禁地俯身，小孩子便入了她怀，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她轻轻抚着孩子小小的、颤抖的身体，内心十分复杂。

    世上是如何培养出如此天真纯善的孩子的？

    她看了看凝眉不语、眼含忧伤的玄武皇，顿时明白了原因——是玄武皇以他之羽翼，密不透风地编织了一个完美供君酣睡、不谙世事的摇篮。

    恬影从背后拥住了九皇子，他垂眉不语，只是心中软得一塌糊涂——我是几生有幸，才能遇见你这样的小天使？

    他在年前遭遇的那一场噩梦，再也不会困扰他分毫，因为呀，这世上还有人为他心疼、为他哭泣、为他不平，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一时间，只有九皇子的泣不成声在房间内回荡。

    “……这件事，我管定了。”九皇子从白发神医怀中抬起头，恬影轻轻抚着他的面颊，虔诚地用舌尖舔舐了他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泪滴，“父皇、父皇～父皇、父皇～～”他一叠声地唤着，生怕北辰吟不同意，尾音还戴上了丝丝颤音，“你会站在我这一边的罢？你会答应我的罢？”

    北辰吟缓缓地低下身，蹲下来直视他雾水氤氲的双眸，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中盈满了笑意：“怎么会不答应你呢？父皇需要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父皇都是无条件站在你那一边的……”

    “我向你保证，父皇绝对会把他们安全地带出紫禁城，”他郑重地承诺道，面上笑如春风，“你会相信我么？”

    “相信的！”九皇子破涕为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