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五颗子弹
梦。 森林之中,几乎密不透光。又是夜晚,只有篝火堆的光。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纽因坐在角落。 其实不仅仅是哨兵有自己的精神图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识和潜意识,因此纽因知道自己的梦境也会反映一部分的真实。 梦可以告诉一个人很多信息。有的信息有用,有的信息没用,但梦始终都在归纳、整合,告诉每个人,他们的潜意识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梦也是一种被动的脱敏疗法,它可能会强迫地出现一个人或许在之前并不能接受的内容。梦同时也会屏蔽一些信息,这代表那个人的潜意识或许并不能接受这样的思想,从而对信息进行阻拦。 但如果还记得一个梦,那么梦大概率是在告诉你:“你的潜意识在尝试着接受它。” 无论它是什么。 别忘了,人最根本的就是“感知”。 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对自己与世界联系的感知,对自己与自己的感知。 而梦里的纽因,仅仅是看着熙攘的人群。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学,在篝火之中显得分外明亮。 他拥有现在的记忆,清楚现实的自己并不在森林。但这确实是他曾经历过的场景。 他就坐在阴影之中,像个隐形人。弗里斯兰似乎看了一眼他,却也很快地被其他人叫过去。 总统的孩子,战功赫赫的存在,自然会被众星捧月。 被什么声音惊动,纽因有些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即将狂化的哨兵,纽因想道。当时的他站起身,向着声响发散处走去。 帐篷后面,强壮的哨兵将药水用针剂注射入自己的身体。他没有察觉到纽因的到来,周身散发着野兽的气息。 这是狂化的征兆。 纽因皱了皱眉。他想回去告诉那些向导同学,于是折返回去。就在即将走回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同学大声的议论。 “那个人漂亮是漂亮,可是都不笑,整天摆着臭脸,也太可怕了……” “漂亮有什么用啊。” “性格也不好,一说什么就和我开始吵。” 他们和纽因曾经争执过。纽因有九分确定他们说的就是自己。 纽因顿了一顿,走到了他们面前。谈话声立刻止息了。 纽因扯出一个笑容,有点小心地问道:“刚刚是不是挺热闹的?你们在说什么吗?” 向导们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没啊,我们刚刚没在谈话。”他们的眼神有些躲闪。纽因也不追问,又坐回了角落。 这是他们被困在这里的第三个星期。 饥荒,寒冷,随机出现的毒雾,成了每个温室里长大的向导们必须面对的课题。 他们被毒雾困在了这里,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 每个人的焦虑都在彼此投射,争吵成了不可避免的课题。这样的明枪暗箭,纽因已经面对了无数次。 作为向导,他一直很清醒,但他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深渊。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纽因自己也不得而知。 画面一转,纽因的手中多了一把枪。 月光滑向森林,风声像恶魔在鸣泣。滑腻而温热的触感喷溅在他脸上,是血。 他开枪打死了第一个袭击其他同学的狂化哨兵。 没有一个向导见过枪。 这种现代武器可以在人类的腹部创出一个巨大的血洞,让人的脊椎碎裂。 恐惧,反感,厌恶,出现在向导们的脸上。纽因正对着他们,正对着这么一群人。那群人的背后是狂化的哨兵,其中有不少是纽因也熟悉的面孔。 他们已经成为了野兽,下一秒就变成了完全狂化的模样。 纽因对疯狂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感知。 他太熟悉了。 他在西部,就是这么过来的。 “怪物!”有向导吼道,“你杀了人,你这个怪物!” 纽因看着自己手中的枪,也有些发愣。他站在高处,看着他们背后逐渐逼近的狂化哨兵,愣愣的,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如此,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彭!” 又是一枪。 一个哨兵再应声倒地,他手中的利爪刚刚伸出,直挺挺地袒露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发现。 “你给我下来!”向导们的愤怒几乎化为实质。纽因却只是背对着光,举着枪站在那里。 “怪物!” “变态!”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记过吗,纽因!回去就给你记过,开除你,把你送进监狱!”副校长的女儿喊道。她漂亮的脸此刻布满恐惧。 恐惧会阻挡人的感知。 他们没有预料到危险正在到来。 “你为什么不笑啊。” “你这张脸好凶……” “你真可怕。” 熟悉的话语,如出一辙。 然后纽因笑了。 他缓缓放下了枪。 “他们狂化了,看看你们的周围!”纽因笑着喊道。“我反抗,也是为恶吗?” “胡扯,他们根本没有狂化,你这个怪物!”一个向导愤怒地喊,“给我停……” 话还没说完,变成猛兽的哨兵上来咬断了他的喉咙,鲜红的血液飞喷出来,溅了旁边的人满身满脸。 向导们愣住了。 纽因耸耸肩,看向一旁站着的弗里斯兰。 “我笑得好看吗?”他问。 似乎有野兽想要扑上来,却忌惮着纽因手中的枪,转而扑向那些曾经和他们关系无间的向导。哀嚎和惨叫此起彼伏,纽因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弗里斯兰加入战斗。 “砰!砰!砰!” 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三道血柱。兽口脱险的向导惊魂未定地看向枪声唯一可能传出的地方。 纽因站在月光下笑,枪口还冒着热气。 弗里斯兰推开身上滑脱的野兽尸体,也静静地看向纽因。他喘着粗气,眼中的疯狂压抑不住。接连几天的野兽袭击,加上副校长女儿的刻意诱导,已经耗费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 再不抓住救命稻草,他也只有狂化这一条路可走。 “别留在我身边!我只有一颗子弹了。我会用来保护自己。”纽因笑着说,打消了把救命目光投向他的向导们的想法。 向导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四散奔逃。 野兽不再敢逗留于此,转而奔向混乱中已经独自逃开的向导。森林的深处再传来惨叫和野兽的嘶吼声。 “我笑得好看吗?”纽因执拗地问。 弗里斯兰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问自己。 纽因长得漂亮。 笑起来,不能说不好看。 但放在这个场景下,他一遍遍地问别人这个问题,就显得有点恐怖和幼稚。弗里斯兰却不在乎这些——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纽因的容颜,喘着还没喘匀的气,说:“好看。” 遍地的尸体面前,纽因不合时宜的疯狂显得微不足道。 “我打走了五颗子弹。”纽因笑。他似乎根本没有想笑,只是笑得太熟练了。“我只有五颗子弹。” 他的眼望向弗里斯兰:“跟我走吗?如果你狂化,就第一个杀了我。”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想活,才会孤注一掷。唯一愿意留下来的,只有弗里斯兰。 如果弗里斯兰拒绝他,他也毫不意外。 生死面前,纽因也不是那么在意死。 死亡,是牛仔的家常便饭。 “或者,成为我的哨兵,我们找到下一颗子弹。” 纽因摸准了那群人会信他只会用剩下的子弹保护自己,却不愿意信他打完了所有自保的筹码。也不相信他愿意用生命保护他们。 那就把误会永远继续下去。 既然反抗是为恶,那纽因尊重他们的善良。 既然他们相信他自私自利而残忍,那纽因也无话可说。 没有人能左右其他人的想法。 弗里斯兰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走到纽因面前,微微低着头看着纽因。 纽因嗤笑一声,伸出手拍了拍弗里斯兰的脸:“狂化哨兵,真可怜,没有注射毒品,却也快疯了。” 他收好枪,踢了踢兽化哨兵的尸体:“没有子弹。” “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他们要狂化了吗?或者知道你为什么要狂化了?”纽因转头问弗里斯兰。弗里斯兰摇摇头,答:“不知道。” 他前段时间一直在观察纽因。 不算好人。 不算坏人。 却是唯一一个即使是弗里斯兰也难以真正了解的人。 “心理咨询教科书上写,我们应当对咨询者有良好的共情能力。”纽因不在意地翻翻找找,根本不在乎自己满手血污,而弗里斯兰已经默认地开始警戒周围。 纽因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场,让他安心,让野兽不敢靠近。 “很多时候,哨兵自己都快狂化了。人类,怎么去共情一个野兽?”纽因不厌其烦、仔仔细细地扒拉开尸体,找子弹,找生存资源,再一点点收集起来,而直接略过了钱财和珠宝。 “强迫行为?焦虑?分裂?受创伤?”纽因捡起一包面包,没有沾血。“别守着了,没有危险。” 弗里斯兰不知为何,直接听了纽因的话,也蹲下身和他一起找东西。 不比纽因的冷漠,弗里斯兰还是有些惊讶。他的呼吸发紧,有点虚汗。 在此之前,虽然身为哨兵,他到底还只是个政治家。 “你讨厌他们吗?”弗里斯兰问,他们指的是其他向导。 “讨厌,但没必要。都死了那么多了,讨厌不起来了。”纽因笑着摇摇头。 “而且,我是不是讨厌他们,和他们是不是讨厌我,都没有什么意义。” 纽因修长的手指满是鲜红色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本来预估八十年后我们都会死,没想到有的人死得那么快。我也会死。”纽因平静地叙述着,捏起一颗他刚刚打出的子弹。已经不能用了。 弗里斯兰皱了皱眉,看向纽因,却只看见对方舒缓的眉眼。 纽因的鼻梁很高,却很秀气,近处看就更为明显。 纽因的双眼很平静。 “能把人从黑暗里拉回来的人,不可能一直在光明里被滋养。不了解黑暗的人,只会对黑暗感到恐惧。对于很多‘善良’的人来说,黑暗的存在是难以理解且不可饶恕的。” “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但我无所谓。” “一个人,是所谓善良或邪恶,是纯洁或污秽,都无所谓。我自己也无所谓。生命太渺小,我是死是活,没那么重要。他们喜不喜欢我,也不重要。” “当面对广阔的蓝天和荒野的时候,一切都那么渺小。” “而能让人感到惊恐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我自己在想什么。能影响真正的结局的,其实并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而是他们真正地做了什么。” 纽因忽然沉默了下来。 与其说是和弗里斯兰说话,不如说他是在坚定自己的观点。他在为自己辩解,他是一个怪物。 但他也在接受。 “所以,我说的这番话其实也完全没有意义。你要用道德判断我是怎样的人,最好还得看我做了什么。” “你的情绪……”弗里斯兰试探着问。 纽因的情绪并不好,但他在强制抽离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我在自我保护。”纽因回答。他收好找到的子弹,站起身,对弗里斯兰露出一个微笑。 “我感到悲伤、难过、恐惧。但首先,我想活下去。” 而下一瞬间,纽因睁开了双眼。 天刚蒙蒙亮,他此刻正躺在酒店。恍惚间,纽因还以为自己还在森林。 梦境里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能够记得梦,就代表潜意识想告诉他一些什么。 所以,他…… 以前的话也这么多的吗? 纽因坐在床上,傻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起身洗漱。 艾米莉通过简讯告诉他,再过几天,那批报道就能面世了。 总统府一直在施压,丹鹿和弗里斯兰四处斡旋,那不是他能参与得进去的事情。 所以此刻,纽因反而是最闲的那个人。 闲人纽因决定现在就去项圈店看看。 然后他还是在酒店里逛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