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3-8)姐妹/源头/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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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该怎么办?”梁乐萱跪坐在城隍爷宏大威严的金身正下方,脸上充斥着获知真相后的懵怔。 神佛无言无语,更无法回答。 在此之前的一个小时内,她已经饱受了怀疑和剧变的折磨—— 父母听完她这几日的可怖经历,迫于内心不安,终于吐露深藏心中二十三年的秘密。 那时他们结婚已近四年,母亲方女士却因身体问题导致习惯性流产,被确认无法正常生育。于是夫妇俩决定通过试管婴儿的手段,借助别人的子宫生子。可恰巧国家卫生部刚刚颁布相关管理办法,正规医疗机构已经无法实施,他们只好寻到国内最早成立的代孕公司,艾德康泰。 夫妇俩还记得自愿报名的孕母名叫曲珍,来自遥远的西南地区,虽是藏民但汉语不差,身体硬朗且已生过一个孩子。三方完成移植和筛选操作后,孕母的定期产检和衣食住行全部交由艾德康泰托管,他们只需在生产之后抱走孩子返回户籍办理出生证明即可。 大概28周的时候,夫妇俩曾借着出差的空档前去看过曲珍一次,那时候她哼着家乡歌谣,正亲手绣着一幅绿度母唐卡,还说绿度母会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当梁乐萱提到她的双胞胎姐妹时,夫妇俩显然也是毫不知情,只说代孕公司承诺孩子“包健康”,所以受精卵会经过严格的筛选。 全家聚在网路上讨论猜测,所谓的筛选,或许只是将多个受精卵移植到孕母体内,孩子出生后将状态好的那个交给客户,另一个或任其死去,或者卖给人口贩子,再赚一份钱。 若是确有其事,另一个孩子此时此刻会在哪呢? …… 林天舸站在大堂内帮忙小张摆设备,拉开三脚架包的动作有些犹豫,不禁小声问道:“真的还要拍吗,要是播出去了,她可能会被网暴的。” “这又不是萱姐的错,为什么会被网暴?!”小郭有些愤愤然,却很快被小张打断,使眼色让他别多说。 “这事曝光的话,最开心的大概是萱姐的几个对家,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泼脏水落井下石……” “谢谢你们替我担心,是我自己希望这件事曝光的……我只是个平台主播,或许也掀不起什么舆论风浪,但我想借这个机会找找我的双胞胎姐妹,万一她因此注意到我了呢。” 梁乐萱说话时,城隍庙外刮起了大风,波浪般朝着相反的方向滚至远处,又突然折返灌入堂内,最终消弭于双方的推撞中。 起初只在眼前浮现出点点光斑,后来它们像深海中微弱的浮游物,不断繁殖,铺满每个角落,直至最终黑暗如回涌的潮水,重新接管了整个视域。 等她再次回头,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天舸?……小张,小郭,你们在吗?”浅唤几声,仍是无人回应。 旷寂的城隍庙沉浸在某种阴白画面中,穿透心肺脾肾黐上脊骨发凉。这画面亦会自动扑向她,同嵯峨谧然的城隍爷、天王像重叠,令白日青天都凄惶。 幽怨诡异的唢呐奏出苍凉悲咽,惊堂木骤然响起。 “汝…所…求…为…何?” 似乎是从极为高远的头顶传来的声音,她刚想仰头去探看,就被数只手按到地上。 仅剩的视域中,苍白的双手向她呈递一副两片的漆红筊杯。犹豫数息后,那双手上便浮出许多皴裂的伤口,又同时睁开形成无数眼睛,每只都在盯着她。 她记得胡道长曾说,掷筊是人与神灵的交流工具,信者能借掷筊获悉神灵的旨意,一平一凸为“圣筊”,表示神明认同;两平为“笑筊”,表示神明尚未决定;两凸为“怒筊”,表示神明不认同。 那么此时此刻,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梁乐萱鬼使神差地接过筊杯抛下……两面凸,怒筊。 “汝…可…知…罪?” 惊堂木再次响起,那些不知名的手押解着她跪匐在地,如同被人用叉子死死钉住,又扯过双臂将里面朝上,用刀子竖直去割,像是割腕那样。 鲜血似滴水淅沥,落在神龛下,汇聚一地。 她尖叫着痛哭着高举着手臂瘫坐在神明脚下,或许知道这是对她曾经轻易放弃生命的惩罚,便又挣扎着抬起头,将第二次的筊杯抛下……却仍是怒筊。 “汝…可…知…罪?” 第三次堂木响起后,那些手又拿尼龙绳缠过她的脖子死死勒住,头颅仿佛随时会折断,却也无从挣扎。当身体被绳子牵扯着越飘越高,在半空晃荡,她终于得以往前观望,却瞧见那些押解她的“人”脸上都汪着一层油腻的笑容。 一股怒气,从梁乐萱的心中升起。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起绿度母心咒,直到绳索松开,那些人将她扔下去,亦如最后抛下的筊杯。 睁眼凝视,终得圣筊。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门正缓缓地为她敞开,昭告愿望的实现。只可惜,噩梦的尸首塞满她的身体,死亡成梦的标本。 一个陌生男人,突然拿着铁链,从门内冲出来,迅速将她捆住,任凭她如何挣扎嘶嚎,仍将她拖进门去……无影灯插入瞳仁中最黑的部分,从半张的喉咙中逸出,在绝望的四周浮游。 她被捆缚在手术台上,行事的白大褂正朝她旁边走去。那里仰躺着另个陌生女人,被钉死手脚形成“大”字,然后被白大褂用刀割开喉咙,自上而下,剖开胸膛小腹,一直割到两腿根处,使她噗一声打开。 乳房垂向两旁,五脏六腑突然哗得流出,于冰冷的空气中阵阵收缩。这时又有人撕开她的高耸的肚子,左手向左撕,右手向右撕,用漂亮的夹子缓缓固定住,最终从内里掏出一个怪婴,扔到背后运行的流水线上,流水线边还立了块字牌:合法正当,安全保障。 梁乐萱侧头看着那个女人,全身敞开着,像是美术馆的雕塑,欢迎众人参观其美丽的胴体,孕育生命的子宫,以及加诸于身的酷刑。 “对不起……我不是……救命……”白大褂开始收拾器具向她这处走来,绝望侵袭中她只得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祈求众神的怜悯,能不吝向她伸出手。 “谁来救救我?” 这时突然有人从手术台下方钻出来,不由分说就将那白大褂砸倒在地,还在托盘内摸了把家伙补刀,完事之后才凑近去看梁乐萱,被无影灯照出的脸由模糊到清晰——是一张和梁乐萱完全相同的脸。 “海岛晴空?大主播,我看过你所有的视频……你居然真的和我长得一样?!还以为是美颜效果呢,哈哈。” 她手里还握着作为“凶器”的尖头高跟鞋,说完便扔回地上,忙左忙右地给梁乐萱松绑。 “我……我叫梁乐萱,你呢?这里是什么地方?” “真名还挺好听的,我叫方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昨晚上喝多了,刚清醒过来就听见你在喊救命,下意识就动手了,你可别说这变态是我打死的……” “嗯嗯放心吧,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说罢,两人互相搀扶着,沿流水线方向寻找逃出此地的通路。很快,她们俩就看见三个肤色惨白的光头人挤在一起,正在疯狂挠门。 方琴上前拍拍其中一位:“麻烦让一下,我们要去洗手间。” 三人同时停下了动作,头慢慢向后仰,最后“咔嚓”地折断脖颈倒垂在肩上,六双眼睛全部死死瞪着身后的两位女士。 梁乐萱呼吸一窒,连肩膀也陡然僵硬,但她也算历经良多,因此很快调整过来,用眼神询问方琴的意思。 “一定要这样?逼我来狠的?”对方双手叉腰,不经意瞥过她的雪纺外搭,指着说:“这个外搭能借给我用用吗?” 接过脱下的外搭,方琴直接往那三人头上一盖,拿出打火机直接给点了,等到火势变大,把三个东西烧得嗷嗷叫,又借火点了根烟叼嘴里,从周围踅摸了个椅子往上猛砸。 竟然强行把大门砸出了一道裂隙。 于是放下椅子,将烟抽过几口,淡淡说:“别怕,我也不是经常这样,可能昨晚磕嗨了。” 梁乐萱刚差点要鼓掌,现在反倒不好意思了,“你自个没事就行,要是别人问我,我肯定啥都没看见,是它们先动的……头。” “哈哈,我现在怀疑我们就是失散已久的亲姐妹。” “那个……你就没有想过,我们真是失散已久的亲姐妹?” “哈?!” 方琴差点没把烟蒂给吞下去吃了。 五十一 沈洪福深呼一口气,终于得以环顾左右,空旷的街道上,四处皆是残败的景色。不禁喃喃自语:“好安静,难道只有我被扯进来了?” 抑或是开始还有其他人,却被忙着吵架的他忽略过去了。 “他们都在别处哦。”熟悉的童声,应该又是红衣小女孩在说话。 于是循声回头,望向距离他……十米开外的厉鬼,且还有继续后退的趋势。 “倒也不必离我这么远吧,我差点以为我们中间隔了条河。” “大哥哥,那把刀太可怕了,求求你,饶过我吧。” “噢,抱歉。”沈洪福这才意识到手中的刀未还鞘,他连忙从裤兜里抽出绒布仔细擦拭,小心翼翼将其收起,又是哈气又是抚摸……半晌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差点被口水呛到。 “这么说,咳咳,刚你都看到了?” 红衣小女孩闪现到他面前,透着阴渗渗的气息,却又乖乖揪着手指,好奇地打量着鞘上繁复华美的龙纹,点了点头。 “你这就把刀收了,不怕海神大人再折回来?” “额。”因为一句话趋于静止的沈洪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哈,哈哈,放心啦,祂脾气这么傲,不可能杀回马枪的……吧。大概率会晾我一阵子,或者暗地里编排我,对,等我主动向他低头呢。” 他偷偷瞥向四周,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子,仰头对小女孩说:“我不清楚这几天月猇要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以后都不需要再靠害人为生了。你可以指引我找到你的遗骸,至少不会让你再落到坏人手里。” 听完沈洪福这番话,小女孩欢欣雀跃地搂着他的胳膊,将侧脸倚在肩膀上,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 “上次之后,我去找林思月玩,可她怎么都看不见我;我想到还能找你玩,但海神大人不准我靠近你。后来师傅盯上你,要找你麻烦……我气疯了,绝不能让任何人妨碍你,所以我就趁师傅作法时,把他处理掉了,嘿嘿~~海神大人还夸赞我,说我做得干净利落!” 这段话的信息量巨大,他的表情也逐渐凝肃,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获知那位阿赞曾盯上过自己,又感觉有些后怕。 看来还是因为自己行事太过张扬,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谢谢你,以后不会再让你帮我处理掉什么人了,没必要为了我去背业因果报。” 红衣小女孩一向擅于察言观色,眉头紧皱的沈洪福虽然如常温柔,但言语中多有疏远之意,这让她害怕起来。 “啊?你也不要我了吗?你也当我是累赘吗?” 想起父母卖她时也是如此……所以她一向害怕那打人的大棒,握在地主之手,挥起又落下,血溅门槛,骨碎肉中。 “没有啦,没有的事!”沈洪福伸手轻拍她的脑袋,笑着说:“等会我还得仰仗你带我去救人呢,以后我们也要在一起多做善事,多去帮助别人,好不好?” “嗯嗯!”她又破涕为笑,两行血泪被擦得满脸都是,虽想狠狠点头却被沈洪福拦下——怕她把头甩出去。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随大哥哥喜欢,叫我什么都行!” “那……小红?”这当然是他努力思考后的成果。 “不要,好难听。”竟然秒拒。 “这不是难为我取名废吗?诶不对,说好的随我喜欢呢,口是心非!” “唔,那就叫思月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嘿,知道啦。” 沈洪福牵着思月在清冷大道上走,心中仍在揣测此地是谁的冤秽境,难道真是那个被反噬而死的黑袍阿赞?很快,他们就到达附近唯一敞开大门的写字楼内,楼层卡上清楚标明了艾德康泰公司的办公区域在此处的12-14层。 很明显,冤秽境的主人亦在指引他前往艾德康泰公司。 一切罪恶的源头。 迈进尚在运行的电梯,其中竟然没有13楼的按钮,他只好先按下12和14楼……伴随着电梯门的缓缓关阖,狭窄空间内的照明灯忽然不断闪灭,头顶天窗上渐渐传出婴儿的哭泣声,从一个,到许多个,此起彼伏的鸣泣像无数条黑色的小溪,汇集起来,流向沈洪福的眉心。 等电梯到达十二层,门外竟然像是阴湿的矿洞,凹凸不平的墙面触摸起来会有盐碱的颗粒感。一股臭味像尸衾般缠绕于深处,如腐烂的内脏,或沤馊的抹布,浓重地聚集起来。 “里面有一个活人哦,我们去救他吧~”思月牵着沈洪福的手继续向前走,通道两旁的暗红灯光随着他们前进的脚步一盏盏亮起。 停驻于公司大前厅时,满地蜡炬,灯影幢幢。 多吉本玛正跪在那里,虔诚参拜着一幅绿度母唐卡刺绣。他的额头抵着地面,抬起来时,产生了跟佛像相似的面部线条,双目微睨,神情泰然。 仔细看去,他的身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死婴灵,此地处它们仿佛是永恒的胎儿,在无涯的子宫中漂流。 “多吉大哥!” 沈洪福朝他呼喊,这才将其从梦中惊醒。直面浑身上下蠕动的胎灵,吓得多吉仰倒在地乱滚乱爬。很快,那些婴灵便哭泣着暂时四散离去了。 “师傅说过,这些孩子们都是客户筛选过后的残次品,没什么特别的用处,但强在数量够多。” 作为孕母体内的商品,所有性别不符的,身体不健康的,客户违约不要的……都会轻易地被处理掉。 多吉紧紧抱着沈洪福的大腿,总算是缓过神来。他一眼望见那幅巨大的唐卡刺绣,又开始念诵起藏语,跪在地上虔诚参拜。 “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 沈洪福扯着多吉的胳膊,将他猛得从地上拽起来,而那些死婴灵亦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就像是要将他们吞噬的黑暗。 两人火速往电梯处后撤,直到金属的光亮将密集的死亡隔绝在外。 “小沈兄弟,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不是活人能待的地方,我会救你出去……能先松松手吗,我快不能呼吸了。” 多吉这才从对方的脖子上放开自己的胳膊肘,靠在边上大喘气,瞬息后他又指着电梯角落说:“怎么多了个小孩?” 沈洪福以为是在说思月,淡然道:“别害怕,她是来帮忙的。” 然而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人牵起他的左手,在手背上落下羽毛般的亲吻。诡异的氛围驱使他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白衣小男孩安静地立于他的身侧,双眼紧闭。 “思月,你怎么变性了?” “才没有呢。” “额啊!又多出个小孩!”另一侧红衣小女孩陡然出现,惊得多吉又往电梯角落缩了几分。 “请问你是哪位?”沈洪福警惕地盯着小男孩。 “他是……额,师傅以前最厉害的。是我们的……额,老大。”思月突然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 “老大?你们这是混黑社会呢,那老大这是站哪边的,不会是为你师傅报仇吧?天啊我这手还牵着他呢……” “当然是站你……我们这边的啦。既然大哥都来了,那我就可以退下……” “诶你别害羞呀。”沈洪福一把捉住脚底抹油、想要急速消失的思月,蹲在小男孩面前,笑着说:“既然老大是站我们这边的,那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怎么老大你好像还有点,小内向?” 白衣男孩仍然是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只是牵着他的手握紧了些。 这时电梯门终于在14楼开启,极其阴森寒冷的气息从门外涌入,疯癫之兽与谵妄之魔仿佛在耳边大声咆哮,在脑子里点燃一把烧荒的大火。 所有人都不要动,不要离开电梯。 白衣男孩冷冷地开口,而后又踮起脚搂过沈洪福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言到: 别害怕,别回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