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宿清把桌上那杯已经冷掉的水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喝水的动作能再给他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但效果甚微,他只是在这几秒钟内,想清楚了梁夫人帮和不帮他的后果。 帮他有很多种可能,而不帮他,最差的后果无非就是梁夫人决定拆开他和魏雪呈。但他本就打算好了要把魏雪呈送回钟芝兰身边—— 这对他来说,造不成威胁。 没有人知道魏雪呈有多依赖他,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筹码。 这一刻宿清竟不合时宜地开始庆幸,甚至有一些轻微的洋洋自得。他对自己“培养爱人”的手段很满意,如果魏雪呈没有那么爱他,大概他们两个早就已经结束了。 至于魏雪呈昨晚说的话,他有办法让魏雪呈自己否定掉。 他相信魏雪呈,相信他和魏雪呈之间的感情,更相信他自己。魏雪呈会永远陪着他的,他对自己说。 想清楚这一点后,宿清忽然放松了起来。他意识到,梁夫人并不重要。 也许她的确是一个在大部分事情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在他和魏雪呈之间,她的一切毫无意义。 他一下又占据了上风,在梁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于他而言,他现在只要努力地,给梁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就够了。 ——如果他在梁夫人心里的分足够高,那么梁夫人愿意帮他的概率也会更高。 宿清又想到先前两人的对话,他想,梁夫人应当是对钟芝兰有善意的。 他于是放下水杯,在玻璃杯和茶几的清脆碰撞声中道:“梁阿姨,我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 梁夫人以为他拒绝了自己,稍稍挑了下眉毛,倒也并不愠怒:“这样啊……” 她伸手去整理自己的仪容,显然是准备要离开,但不过一两秒钟,她就又听到宿清的声音:“就算您会帮我——但我不知道您和钟阿姨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这种‘帮助’会不会伤害到她。” “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宿清说。 他正视着她,对她歉意地笑了一下。 他们对视,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几秒,又似乎过了很漫长的一阵,最后以梁夫人的轻笑为这次沉默画上句号。 梁夫人说:“我不会害她,我很感激她。” 宿清知道自己获胜了。 他在梁夫人面前用一种被动的姿态扳回了主动权,仰仗的是他的年龄—— 在梁夫人眼里,他是晚辈,是三两眼就可以看个透透彻彻的小孩子。他只不过是对钟芝兰有善意,所以才犹豫着不向她“屈服”。 所以梁夫人给了他一个足够让他心安的答复,她笑着说,“我很感激她”。 感激是指什么?宿清根本不感兴趣,可他还是讶异地看着梁夫人,好像是怔住了。 他道:“啊……这样。”宿清眨了下眼睛,“嗯……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在梁夫人的注视下,他垂下自己的眼睫,说:“……我和魏雪呈,是亲兄弟。” 他难以启齿,吐出这句话就好像是把什么疤痕撕开了,宿清不再去看梁夫人,逃避着她目光似的,轻声道:“也因为这个,所以我才……不是很想说出来。” 饶是梁夫人见多识广,这时也有点震住了,一时半会儿竟没说出话来答复他。 “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谁都不想分开。”宿清接着说,“所以就跑出来了。” 梁夫人微蹩着眉,看神情似乎仍在消化这件事:“你……”旋即她想到了什么,目光凛了凛,问宿清,“她知道吗?” 宿清掀起眼皮望着她,慢慢地说:“知道。” “魏雪呈跟我离开……她也是知情的。”宿清顿了顿,又打出一记砸晕人的重锤,“其实我现在和她也还保持着联系。” 话毕他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在离开仙城之后他就换了个新的微信号,现在那个不超过一页的消息页面上躺着一个消息框,梁夫人看见备注是“Z”。 此前懵的是宿清,现在懵的是梁夫人,宿清跟她讲的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觉得不解:“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位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和亲生哥哥乱伦私奔,不仅没有阻止,竟还持着这种默许的态度? 宿清把手机收好,换了一个坐姿,低声地说:“也许是因为比起我,她更厌恶我的父母吧。” 这句话使得梁夫人重新找回了主题——她最初就是想知道关于钟芝兰的事。 她迅速地捋了捋被打乱的思绪,收了声响听宿清说话。 宿清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又加了一个带着重音的词汇:“我和魏雪呈,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我不知道您对她有多少了解,实际我和她也不算很熟稔,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您,更多的我不清楚,毕竟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我的父亲和她在一起过,她大概算是我父亲的……朱砂痣或者白月光?这样讲您能理解吗?她的地位很特殊,家里的老人基本上都还念着她。” “她和我父亲在一起之后,被我母亲插足了。”宿清露出一个浅淡的哂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母亲是第三者。” 第三者的小孩,这不是一个光彩的头衔,尽管从小到大并没有人就这个点嘲讽过他——几乎没人跟他提起过,但不妨碍他在知道这件事后依旧难以接受。 但现在他已经很释然了,作为一场病态婚姻关系中唯一的“无辜受害者”,他已经可以毫无压力地把这个身份变成自己卖惨的依仗。自从跟魏雪呈袒露过心声后,他就无师自通地搞明白了该怎样去叙述,才能够最好地引人同情。 梁夫人听他这样说,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宿清对她点了点头,接上道:“我父母双方家庭的关系您是知道的,所以我母亲怀孕以后,他们就结婚了。不过我父亲一直憎恨我的母亲,他觉得是因为她的存在,才导致了我的出现,跟他和钟阿姨感情的破裂。” “我家的生意一直是我母亲在管理,原因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宿清突然闭口不言,他缄默地呼吸几次,才说:“所以,我父亲有时候发起疯来,会做出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在我两岁的时候,他强奸了钟阿姨。” 他看见梁夫人的脸色变了一下。 “其实也不关精神病的事,世界上那么多人患病,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做这些烂事。”宿清近乎冷漠地道,“管不住自己就是管不住,先是有了我,然后是有了魏雪呈——全都是意外吗?没什么好开脱的。” “后来钟阿姨就离开了,我猜她是那个时候改了名字吧,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有找过她,但没找到过,我爷爷差不多也没再跟我父亲来往了,再之后的事我就不知情了。” 这一堆陈年烂麻子事委实乌烟瘴气,梁夫人紧紧蹩着眉,半晌后,宿清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钟阿姨,现在是个哑巴。” 梁夫人一霎间愕然了。 宿清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表情变化。果然,果然梁夫人不知道这件事。 宿清面上流露出怜悯的神色,他对梁夫人道:“她以前在音乐学院就读,好像有很多人说她是天才吧,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哑的。” “虽然我这么说可能确实很骇人听闻,我也没有证据。“宿清道,“但我觉得我父母做出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意外。” 他言尽于此,更多的就让梁夫人去猜吧,因为未知的事,他不能向梁夫人撒谎。 宿清又回想起来,他和魏雪呈的事被慕姣捅穿的那天,那天慕姣大抵是觉得胜券在握,告诉他钟芝兰被宿荀生强奸过这件事。 这件事他原来是不知道的。 慕姣想必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些东西会被他用来对付她—— 梁夫人感激钟芝兰,就一定会觉得宿荀生跟慕姣恶心,所以他们做过的那些对不起钟芝兰的事,他要让梁夫人知道得越多越好。 真是要……谢谢慕姣,他活到现在头一次如此感谢自己的母亲。 宿清坐在沙发上,等着梁夫人的反应。 过了一两分钟,梁夫人回答他:“我知道了。” 她说话声很轻慢,没什么情绪可言,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宿清应了一声,听见她问自己:“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梁夫人问:“一辈子躲躲藏藏吗?不是吧。” “你是要准备把他送回去的吧,真要打算和他就这么在一起,怎么会一直住在酒店。” 她平静地看宿清,一句话就把他拆穿了。 宿清从来没打算过和魏雪呈正儿八经私奔,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次放肆的蜜月。 是一场梦,是钟芝兰给他的,他迄今为止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宿清并不慌乱,只是笑了起来,说:“是啊。” “他们是血亲,又感情深厚。”他温声对梁夫人说,“总要回去的,钟阿姨给他一段时间让他想清楚,他到底能不能抛弃掉自己的家,也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嗯,让我。” 让他做什么,他不再开口。 是的,在每个人面前都是这样的,魏雪呈会回到正轨上,而他会和他分开。这是一种残忍的温柔,它并不直接将人处刑,却是伴随着时间一天天将人凌迟。 我们相伴越久,距离分离的那一天就越近。 宿清不再开口说自己,转了话头道:“读书读得小的,我这个年纪都快要大学毕业,我是耽搁了才一直留在学校。” “可是魏雪呈才十八岁,他不能十八岁就浑浑噩噩地决定要跟哪个人过一辈子,他和我不一样,他有很美满的家庭,何必固执地来选择我。” “您要帮我吗?”他问梁夫人,又自问自答,清醒地说,“我不需要的。” 又是一阵无声沉静,末了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问的是,你呢?你今后怎么打算的?” 宿清愣了一下,迟疑地问:“……我吗?” 确认梁夫人是问的他,他道:“没有什么好打算的,反正不回仙城吧,就像您先前说的一样,小打小闹过着。” 把魏雪呈送回仙城后,他要尽快地使自己成长起来,想办法摆平迎面而来的问题、彻底斩断宿家和他的关联……就像筑巢,搭建一个温暖安全的窝巢,等着魏雪呈回来找他。 会很困难,好在他早有预料和准备,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他还可以和魏雪呈保持联系,他会听到魏雪呈对他说,很想他。 魏雪呈因为他而生病,而且好不起来了,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可惜不能告诉任何人。 然而,梁夫人看着他,说:“那个孩子,魏雪呈,他会觉得很对不起你吧。” 她依旧端庄地坐在那里,像话家常一样,语气稀松平常:“他还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