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捉虫】
7 春枕朝花夏怀雨,秋拨清月冬眠叶,季节变幻,万象更替,恍惚惊觉岁月已老。 不同于为日常琐事牵绊的仪姐姐,我上山几年,是玉虚山上完完全全的隐居客。 我身子瘦弱,短短几载武艺初成,君仪与我、师徒二人倍感欣慰。 · 下山本是突然,君仪赶早去山脚镇甸卖山货,若非是她意料之外赶回,匆忙道之事出有变急于带我走,我这山野中人还不晓得举国惊闻。 不错,举国。“举国”中的国是指东启国,陆炜彤与她好驸马的国……我与君仪这般人,国破家亡哪里配得起有国? 东启君主驾崩,嫡九子囚母弑兄、抗旨犯上,夺大位而失民心。 君仪激动溢于言表,带我去拜访西南的蜀国,蜀卫本是接壤,唇亡齿寒自来友好,听仪姐姐说,当年我卫国惨遭人祸,蜀国曾派兵相助,奈何南善文北黩武兵力悬殊,扛不住东启铁骑。 君仪还说,当年我二人无处可去,逃去蜀国避难,蜀国国君善心接济,留我们在京郊安歇。甚至于为我救治的大夫,还是蜀国的太医。 我听来听去,大抵猜出了君仪在京城消失的日子去到哪里,还有,她眼下引我去蜀国意欲为何…… 她对东启,恐有不臣之心。听来像是笑话,我二人,本非东启国人,只是,我却无法赞同她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观念…… 我不想看到因为我再生祸端,不想因为我尸横遍野,亦不想因为我,害得陆炜彤无家可归孤生漂泊。 我只见过蜀国国君一面,在所谓接风宴上,之后终日躲在别院拒不见人,由君仪与他等交涉。 君仪在之前不苟言笑木着脸,到蜀国反倒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她某日深夜回来我等在院中,将她拦住劝她放手,我所谓的夹带着私信的大义还未道出,她一反常态将我话音截住,扑通跪地,仰头不屈注视我: “敢问主子一句,国仇家恨会否能忘?” 国仇家恨字句太重,我转了身子,恍惚跌回之前的梦魇中。 “属下知道主子生性纯良并非滥杀之人,我与蜀国约定,借他兵力,绝无伤及百姓,只是灭他陆氏王朝。” 杀人偿命理所应当,为人道理我自然知晓,东启灭我亲族,我等自该亲手送陆家老幼上路……但我没出息的舍不得,那其中有陆炜彤呵…… “成此大事,天下易主,属下追随您回来重建故国。蜀国立下盟誓,蜀存在一日,与卫秋毫不犯。” 蜀借我身世讨伐东启,君仪借助蜀国兵力报仇于陆,蜀与卫各得所需,当真妙计…… 我欣慰到落泪,挂着笑却是心痛,痛得畅快。 · 东启新君暴虐嗜杀,登基不出半载,将其手足屠杀殆尽。我在蜀国始终关注北边动向,每日因为这等消息惊惧转而庆幸。 陆炜彤毫无消息,如此该是好消息。 …… 再过三月开春季节骑兵进发。蜀国制造声势宣扬当年启国屠卫的暴行,将其中启国君为帝女请道人批命、并以此为由屠害属国一事大白天下。再之后,蜀以助卫伐启为口号,名声大震,加之新皇陆廷俊多疑嗜杀、暴虐无道,百姓怨声载道,蜀军一路,不断有东启百姓投诚、夹道欢迎、 我一路同行,见识到蜀军北进势如破竹,启军散沙一般窜逃保命。 君仪说得不错:东启灭国,大势所趋。 · 我终于回到京师,见到陆炜彤。并非是正面相会,我拉着君仪先行入京,与她安顿在客栈,仗着学得轻功,趁夜溜进了公主府。 公主府看似寻常,内内外外井然有序,门卫护院家丁侍女各司其职,我避开耳目,飞檐走壁进到主院,踏上卧房。 卧房之中人影绰绰,我屏息,待到那些侍女退去,掀开屋檐上的层层琉璃瓦。 我为陆炜彤,扮过痴人傻子,如今又作梁上君子真小人。 我走前君仪劝我,若记挂她大可明日登门拜访,我却等不及这好几时辰,迫不及待要见她。 房中递出微光,我凝眸堵住光亮,放眼其中,心跌落尘埃里。 房中不止于她,还是她的驸马。叶疏桐偎着榻,陆炜彤搭边为她侍奉汤药。 当真是伉俪情深。我想抽身离去,扒着屋檐却是心意驱使挪不动步子、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她。 我落眼在陆炜彤身上,发觉她侧颜柔和、神色却迟疑。 “这药便不用了吧,知它三分毒性又何必自伤……我父皇已逝,母后心系陆廷俊,无暇顾及你我,旁人更不必理会。” 叶疏桐轻笑,“无碍的,调气血而已。” “我明日去为你寻个大夫,你无须担心我,我要出门,皇帝的人总也不至于硬留我。” 叶疏桐摇头,面色发白,笑意温和,“公主不必为我劳神,我服药数载,眼下不也好好的。” “无病服药,如同饮毒,”陆炜彤侧眸,“自成亲起,你为我委曲求全……疏桐,是我愧对你。” “疏桐仰慕公主,与公主共结连理是三世福分。”叶疏桐掩口咳了几道方才继续:“公主无需多想。” “倘若昔日你求娶我不应,便不会有这般下场……你以及英国公府,无忧无恙,不至于招惹父皇猜忌。” “疏桐心甘情愿。”叶疏桐向陆炜彤递出手,陆炜彤与她执手靠上她肩头。 “这些年来委屈公主……疏桐明白的,公主冷待,是想保全我叶家。” 她们的儿女情长我没有再看下去,心惊肉跳回到落脚处,找来君仪与她商议。 她次日出去探听这些年京城消息,而我连夜去城外寻蜀军。 当年救治我的太医随军北上,我出城向蜀君借了他人,挨到次日天亮,向公主府递帖子。 我第一次踏入公主府,她生活的地方,所见是富丽堂皇,精巧雅致,也是公主府下人的傲慢无礼,不但对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如此,对他们的主子,也不过尔尔。 情况特殊,叶疏桐重病,陆炜彤侍奉病榻,直接请我几人去卧房。 我朝思暮想的与她再会,当场多了些无关之人。陆炜彤打发走下人,给我机会眼瞧了那些人低头掩饰傲慢神色。 我从进门留意到眼下,下头人的无礼,教我联想到昨夜密探到的惊闻,以及眼前所见——陆炜彤神色淡淡,眉目之间难掩疲色,我猜度这些与东启皇族变故相关。 “虞大夫,辛苦您了。”我来前向太医说明过来意,他明白我意思,拱手道礼翻开药箱。 “出去等吧。”真到我直面陆炜彤,反倒泄了气什么态势都端不出来,我在她面前,只是卑微的暗恋者。 我随她到外间,以眼代手临摹她削肩窄背,心道酸涩。 她身着杏黄襦裙,头顶单钗盘髻,淡妆示人,比几年之前少了些骄奢之气,朴素自然。 我凝望她时她亦在打量我,扬了唇未道出什么。 太医退出来,我比她更急于追问探脉结果。太医摇头,“那位贵人中毒颇深,该当停药另行调养之法。” 那位老大夫侍奉君主大半生,睿智通透,他随我踏入明晃晃的公主府,为免惹祸上身仍是装作不知她二人身份。没想到他对医术精通如此,未知内情进门凭着这股子药香以及叶疏桐的症状,看出她本是无恙硬被人喂了药,经年累月中毒伤及根本。 陆炜彤讶异之色更胜于我,她绕开我上前福身,慌忙道:“大夫高明,请您救治我夫君!” 我低头无言,她二人琴瑟和谐,并非头一遭见闻,亲见仍是锥心。 之后老大夫为叶疏桐施针解毒,陆炜彤急得来回踱步,我躲去院子里。 日头西斜天降晚,第一回施针完毕,陆炜彤送我二人出去,于我近前轻道了谢。 “保重。”不想她尊贵帝女被剪短羽翼囚禁在此,我只想她好好保重,再别理皇家中阴谋算计肮脏之事。 …… 君仪将她探听到的消息告知与我,与我猜想相差无多,陆炜彤与她驸马被她亲弟弟囚禁在府上,除此之外,新皇在朝中大洗牌,很多元老重臣被削爵的削爵,贬官的贬官,自请乞骸骨归乡的结局都是好的…… 英国公叶氏一族被流放岭南,唯一的血脉又因为当年皇家密事中毒折去半条命…… 君仪知我惦记与陆炜彤相关,直白告知我她探听到的密事——据悉公主乳母在公主大婚时在合卺酒中下毒,致使公主无福生育、驸马缠绵病榻…… 乳母对亲手养大的孩子行凶至此,我万万不信。次日我照旧带老大夫去公主府,硬按着她要老大夫诊治,结论与传言相当。 老大夫每日去为叶疏桐施针,我此后没再跟随,另去别处。 君仪未曾告知我那丧心病狂的陆炜彤乳母的下路,我自己打通关系去查,得知她几年前病死被葬在城郊麒麟山上,我一座座荒冢去寻,果真寻见了,剖棺鞭尸。 古有伍子胥,今有於唯澈,这毒妇伤我心爱之人,三百鞭如何能够,我直抽鞭到双臂无力方才罢休。 君仪找到我时我已累瘫在地,坟堆环绕之中大张四肢望星星。 北国天气极好,气候不及我故土湿润宜人,但天朗气清,夜空之中星子璀璨,若是幸运能瞧见银河两端的牛郎星与织女星……总归教人心境舒畅。 我自视为东启小民,在东启皇都庸庸碌碌讨生活,谁料想,真真是错认了祖宗,愧对于双亲天地…… 心头愧疚铺天盖地,曾听说死去的人化为繁星,守护自己在世的亲人,那我满目璀璨,会否是我於氏的祖宗亲族?若是,他们该当同君仪一般,祈愿我手刃仇人颠覆他陆氏王权的吧? 明明前路清晰可辨,我却千百踟蹰,不肯踏出那一步…… 灭陆家,伤她心,我做不来。 君仪后半夜带人提着火把找来,她见我气得跺脚骂我疯了。 我也自认是疯癫,那毒妇经我报复尸骨辨不得原样,这事搁在月前,不问缘由肆意伤人,又惊扰死者丧失礼教,这等荒诞事我想都不敢想。 只是如今我做得出,回去路上我分神想,便是当年手无缚鸡之力、傍身楚馆的小澈看到,她也绝不会任由谁欺辱心上人。 小澈做不到,於唯澈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