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河灯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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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征从一旁端了热茶,递道:“我瞧着他不像是个有好心眼的,你注意着。” “我此前见他,只觉着是个良善胆小之人,”卿怜雪接过他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道,“他连牲口死相也不敢视。”好在今日燕征予了个下话阶,不然不知还要出些什么麻烦事。 “你不自找麻烦,麻烦自会找上你。” 照卿怜雪这么一说,燕征心思着这鲁茂申的举动确实不大对。可今日是个好日子,卿怜雪一会儿不准又得想入神,那不可惜这大好时光:“我还在。” 燕征双握他手,眉间蹙起道峰峦,斥道:“手怎么这么寒,早知不该让你出去。”又忙去一旁取了软布裹之的手炉置于他手。 手炉暖热过灼,被一层黛色软布阻隔,只余下温热。 “哪是我手寒,是你那一腔热血到手中都化不下凉温。”卿怜雪手握暖炉,又被蹲下之人双手包裹住。 “这话我爱听,难得见你对我口赞几句。不过你还记着么?那个柳仲冬,今日晋封了位分,原本这也是柳东秋的安排,但现今倒是没讨着好。这皇宫里头一个柳妃一个万贵妃,倒是要打起来的派头。” 卿怜雪捏着他鼻峰道:“你不关心国事,倒是关心后宫。” “别揪了,再揪闻不着气儿了。”燕征邀功道:“说到底,我这不是为卿丞相打听消息吗。” “我哪需要你打听。”卿怜雪松了手:“你这月内老是见不着身影,就是办打听这些消息去了?” “那当然不是。”他哪能是为这么点八卦小道而劳神奔忙,那都是在学有用之术。 燕征又摇头重声叹道:“唉……” 卿怜雪瞥他一眼,不知这人又要使什么花招:“怎么?” 燕征垂眸,揉着卿怜雪的手,像是在摩挲什么宝贝,样子看起来倒是不得意的很:“就只可惜今日是个好日子,没成想让那鲁茂申搅和了。你说说,今夜还有那书上可闻、难得一见的岁新灯会呢。”他又重叹,轻啧道,“唉,可惜呀。” 卿怜雪推开他的手,却又见他无精打采,答道:“你自可以去。” “你陪我?”燕征不恼,又抓了回去,作出一副落寞姿态:“你不作陪,我算是去也没什么意思。” “燕小,你又在这装什么呢?近来是越发没由头了。”卿怜雪抬起他下颔,俯身道:“我又没拿绳索捆着你,你大可脚下生风,一溜烟跑了,我决计是找不着的。” “我偏不。”燕征算是拿捏了卿怜雪的性子,这人吃软不吃硬。 他又委屈地与人相视道:“你陪陪我好不好,我想与你放河灯。”边说还边搓着卿怜雪的手。 卿怜雪最是受不得他这幅示弱的模样,平日里强硬些,二人还能滑舌斗嘴,到这人忽而弱下,他反倒不知要把燕征怎么好了。 燕征见他动摇,顺势续道:“你不知道我自家门没落后,便总也是一人独坐,既孤苦又无人疼。少时也是我阿娘带我河灯祈福,现在无人作陪,你看……今夜就是岁新。我…又要一人独过,哎,真是难受得很……” 燕征越说越是故作哽咽。 “打住,”这话说得可怜,卿怜雪也听不得他这些话,拨了燕征额间的几缕桀骜碎发绾至而后,无奈叹气,应道:“我陪你去。” 燕征真挚地点着头,又袖拭从未存在过的泪,在袖掩下露出一抹得逞笑意。 卿怜雪唯一担忧得是如武京街上的那一番遭遇,只怕令人认出来后又是风雨云里。燕征却扬笑,给他找出了身绒帽斗篷,帽篷极大,罩下去连脸面也瞧不清。 夜下黄金武京城,家家户户在门前燃起花灯,灯光辉煌,人声鼎沸,空中飘洒些细小柳絮,与素日中全然不似一物。 白日里看着是平平无奇,这一至夜里,光火燃,万灯起。岁新祈福河灯是这片平原古老流传而下的活动与礼数,年岁末夜,人人手持一笼花灯荡于河内,寄予神明心愿。 燕征又将卿怜雪额前的绒帽扯下了些:“遮严实些,别受凉了。” 卿怜雪抱怨道:“你这一路扯了不下十数次!我是连路也看不着了,还不严实?” “我这不是怕你感染风寒。”燕征挑眉道。 他不把卿怜雪遮严实些怎么行?今日午上在那武京城东街,他都不知道多少人瞧着卿怜雪的面貌眼冒四光了,就连走一步都能听人窃窃私语,哪还能再抛头露面给人瞧见! “算了,”卿怜雪不时踩空,烦恼地直皱眉,“那你揽着我些,我瞧不大清路。” 这倒是让燕征觉着捡了大便宜,烈马跑得再快也没他现在揽人的速度快,他仗着卿怜雪见不着,笑道:“那我揽着你。” 前方数道长廊直通河沿,廊梁上一路张灯结彩,缀着各式各样彩灯,寒木春华;如似宝塔、宫彩、鱼灯,虹光无边,其中更是有之最为鎏金錾花八方宫灯,装饰考究,将这暗廊照上一层金页。廊中文士不少响箜篌、吹笛抒意。 卿怜雪亦不曾来过此等人海盛景,微抬帽檐四处观望,可听小儿欢笑、人家细语;河中五彩缤纷花灯游,令人眼花缭乱。 燕征这才想起,带人放花灯,竟是连花灯也没买:“我忘了买花灯。”他指着长廊正中那卖灯小贩道,“我去那买,你等等我,不要乱走。” 那处不远,燕征愿自个去,也免得卿怜雪帽檐低瞧不见路过于难走。 卿怜雪推搡着他,“我知晓,不会走的,你快去快回。” 燕征高个儿,在人斗篷帽上摸了摸,又将帽檐压下,这才稍放了心:“嗯,等我回来。” 夜色初上,花灯锦绣,流光溢彩,景色美不胜收。 白斗篷红梅绣,身姿卓越,顾盼神飞望景生笑。虽瞧不见面貌,唇齿却可见,嫩唇肉粉人见可口。 卿怜雪肩被轻拍,以为是燕征,反过身去却是陌人。 那人蓬头垢面,为卿怜雪语道:“嘿,姑娘可是一人?” 卿怜雪再压帽檐,手握成拳,语气生冷道:“滚开。” 这清冷音色一出,那垢面呲牙一笑:“是个小生?你这细皮嫩肉,生得倒美。啧啧,就是可惜了,不是个女人,生不得子嗣。不过配上我,倒也算你够格。” “你若要寻死,大可直言。” 这垢面手屈一扬,指人骂道:“真他娘猖狂啊,一个臭卖皮肉的,怎么跟老子说话呢?” * 卖灯小贩见这人气宇轩昂,喊道:“这位老爷,这两盏河灯做工精巧,五十文钱。” 燕征拿起物件仔细瞧了,他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卿怜雪喜不喜欢,这往后一眺,正瞧见有个莽夫站在卿怜雪身侧,心中霎时掀起一股火浪,甩下一锭银子便大步流星走了回去。 这垢面不知死活地指人怒骂,却骤然被另一人猛地一抓。 燕征手筋直暴,横眉侧视道:“你再说一次。” 这人身形高大,更不逞力大如山,直将人手肘掐得火辣疼,垢面这才罢休道:“给您个道歉,是我错了,我这有眼不识泰山啊!” “你与我说顶什么用?那边,瞧不见?” “唉哟,爷爷啊,别使力了,我这手,这手还留着用呢!”垢面脸部痛得拧巴,又连忙朝着卿怜雪道,“爷爷,对不住啊!是我这狗眼鬼迷了心窍,实在对不住!” 燕征看向卿怜雪寻意,卿怜雪摇头道:“算了……” 燕征一甩,将人狠摔在地,吼道:“滚!” 垢面忙不失迭地扭捏着起了身,见鬼似的逃窜。 燕征双手附在卿怜雪肩上,急忙问道:“他伤你哪里没有?这些人一个个色欲熏心,口中话皆为犬吠,听不得的,你莫要放在心上。”又摸索着人臂肩问道:“有没有哪疼?让我看看。” 燕征让他不要在心,他也在心不了,这些唾骂于他而言就如同生计所需,分离不开。诸如此类之事多如牛毛,哪里还能继续在意,听得多了也只觉得耳乏。 但燕征这知疼着热的举动却令卿怜雪心生暖意:“没有,他碰不到我。” 燕征听言却难以静心来,一是觉着那人不知天高地厚他尚有怒气,二是心忧卿怜雪。无论这人身处何方,总也要遇着危险。他也不敢再说这事,接道:“走,我带你去放河灯,将那人带来的煞气也去去。” 燕征手中买的是莲灯,由纸折成的莲花样式,艳粉花瓣层层如伞开,其中一点火。 两个都是一模一样的物什。他递至卿怜雪手中,为人讲解道:“这花灯先放河沿,双手合十祈愿后游河,我记得江南那方也有此类灯节。” “江南不及武京城繁华,且是夏放莲灯。” “来,”燕征将花灯放下,瞌目祈愿道:“愿我当下身侧之人卿氏怜雪,事事如意,愿愿皆成。” 卿怜雪瞥见他庄重神色,亦双手合十默道心愿,淡淡提上一嘴:“祈愿不需口述。” 燕征小声道:“我这不是想你…知道我这心意。” “我一丝也不知。” 两盏莲灯随水漂游,花灯十里。 二人逛完这河灯祈福一遭,四处购置了些小物件,原是细小的柳絮,现今是越下越大,又快又急。 街上行人执伞而行,可卿怜雪燕征二人却是不带分毫,路上互甩着雪,如同稚童嬉闹,满面笑意地赶着回了相府。 燕征一如既往,翻墙而入,俨然已把这红墙当做了相府的大门。 琉璃殿内炭火望,武国未有守岁习俗,天色愈晚,原本盛亮的武京城也就愈暗。 今日是新岁,卿怜雪亦不留人,也早早地令能归家的几个下从回了去。他不回、不能回、不愿回,却也愿这能归家的人好好团聚。 飞雪、小风,安静地在殿外落下都可听得窸窣声响,燕征搬了长椅,又取了炭盆,与卿怜雪坐在这殿外赏雪。 天是静静的,雪也是静静的,二人如是。火盆中的炭焰烧得劈啪作响,余出几点迸溅飞舞的星火。 燕征不动声色地挪着往卿怜雪身边蹭,沉默无言。 卿怜雪却是明明白白地知晓燕征的动作,两手交叠,摩搓着指肉,心是紧张跳。 燕征打破沉默:“为何就你一人迎岁新?” 卿怜雪倒是想说,以往迎岁新,他是与芳华、任清流三人一齐,芳华不可留,任清流又要归鹤祥那抚养他一载的夫妻处。现今除了这愿意死缠烂打的燕将军,他哪里还有旁人能与。 “我性傲,高高居上,旁人不配与我相迎。” 没想到燕征眼前一亮:“那是,只有你燕将军配得了。” 燕征又挪动过来了些,卿怜雪不敢动,找着话继续闲谈:“今日多谢……” “你是说那觊觎你样貌的小花贼?”燕征摆了摆手,“都是小事儿。” 倒也不是。 卿怜雪原本之意是多谢今日这一日作陪,不至于空乏在这相府之中,他也懒得作解释:“你说是,那便是了。” 现下夜深人静,燕征挪动分寸,这下恰好能与人贴近,又去握住了卿怜雪的软柔双手。 往日握着人的手,他燕征是一丝羞怯也无,现今竟觉着身上发热,额间冒汗,是未有过的紧张与焦灼。 他知道自己心间怦怦直跳、心跳如筛豆。 他亦是从未有如此话藏于心,却分毫不敢多言的时刻。 卿怜雪本还遗忘了,但燕征突地这么提了一提那垢面,他忽而记起武国初年—— 那是他坐上相位的第一年,是他为一人而苦读数年书、勤学数年论、好求知,费尽心思与心机官至相位的初年。 那人教他“芝兰生于幽林,不以无人而不芳”,那人说好紫色,他就着紫衣,就连那方廉价而布料粗制的紫方帕他也视如珍宝的藏了数十年。于是奋苦到头、出人头地,终能着鲜衣脸含笑意、满心喜悦地去碰面。 那人却面色不虞,犹如神只睥睨众生,既不屑而轻蔑道:“你究竟爬了多少床才到此地步?” 燕征今夜道那垢面所说为犬吠,燕征自己又何尝不是? “你说那垢面为犬吠,可你此前也是这般说我的……” 卿怜雪撇开他的手,垂眸淡道:“你不知道我此前有多厌恶你,我什么也没做,可你处处与我作对。有时我也会琢磨,是我不该存活于世、还是我身上血腥,竟惹得你万分嫌恶。我此前恨你,你一句话教我为你而来,又一句话将我落入地狱。” “我总走左也不对,走右你也厌弃,后来我连自己怎么走也不会了。” 时间恍若凝固,风未动,未停柳絮飞。 “燕征……”他眉间微蹙,带着失望与恨意道,“我真的恨你。” 燕征僵住了身形,紧咬着下唇不再作声。他知自己此前窝囊,却不知在卿怜雪心中竟是这番恶相,心中热潮被一盆冷水倾覆,颤着收了手。 “可后来,你与我竟有机会相识相知,我才知你并非面上那冷面,你的心是热的,血也是热的。我曾无数次叫我放下,”卿怜雪抬眸,用着复杂的神色对上他的眼,用指尖置在燕征胸膛道,“可我扪心自问,却是情不自禁,我摆脱不了你,这一生也摆脱不掉。” 燕征在月前曾用那“花儿好,月儿圆”来逗趣他,卿怜雪便将这话记了一月。 在焰火的照耀出的忽明忽暗下,他眼中流转流光,犹似含泪,声如游蛇,将人缠绕不得脱身: “今日未有月圆,未有花好,只有你眼前人,你采撷是不采?” 燕征诸多话、诸多歉意、诸多的后悔深埋于心,可当下喉间哽咽,未有一字能从口中脱出禁锢。卿怜雪是山谷幽香,有剧毒、带利刺,可内里是芬芳与柔软。他甘愿陷进去,掉进深不见底的黑窟,哪怕卿怜雪就此放开、甩开他的手,他都要用卿怜雪身上的利刺扎入自己的肺腑,与之同生共死。 卿怜雪说出那番话心中有多纠结,他燕征就有多苦痛,他上世是禽兽不如、鼠目寸光,不识人心。所以那番话一出,他就知道再无缘分续下,树要枯竭,可卿怜雪又以水分浇养,令他死而复生。 燕征站起身,只犹豫着、轻声唤道:“卿怜雪……” 卿怜雪眼中白光欲落,张开双臂:“燕征,抱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