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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你,坐在急救车上,发现你的恋人满身是血的躺在转运车上,你是怎样的心情? 你看着他的血压不断地下降,一针又一针的肾上腺素也不能把血压拉回来。等到心率开始下降,瞳孔也开始涣散。 你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刘耀文在急诊科干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跳楼轻生者粉碎的血肉也不能让他的心有所波澜,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但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明白,哦,原来我还是个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做不到的事。 他看着自己的恋人正在死去,却无能为力。他从下车见到自己的恋人躺在案发现场的那一刻,就已经六神无主了。 他想走过去把宋亚轩从地上抱起来,哪怕捧着他的脸试一下体温,却发现自己已经摔倒在了血泊当中。 那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优秀的急诊科医生。 可是他错了。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是看见自己恋人躺在血泊里人事不省后会腿软的软弱男人。 他撑着地想要站起来,但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膝关节,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跳绳。他再次跌倒在血泊里,才发现,哦,原来是我站不直。 他这次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手也失去了力气。粗糙的水泥地对他来说,突然变成了溜冰场,他甚至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几个警察把他拉了起来,以为他是晕血或者其他什么。他们或许很难想象得到,这两个被血污了一脸的男人,在私底下有着怎样亲密的关系。 他被扶上了救护车,看着同事们将宋亚轩转运到了车上,他想要帮忙,却被同事怼了回来:“你不要来添乱!” 他低下头,头一次感觉自己的无能。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救护车里面怎么在漏水呢? 他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不是救护车漏水,而是他泪如泉涌。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自己身上,所以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模糊的视线。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救护车到了医院,大家齐心协力以最快的速度将宋亚轩转运到了急诊抢救室。刘耀文看见了主任,他的老师,好像顿时有了主心骨,急急忙忙扑了上去,在一片兵欢马乱中紧紧抓住了对方的白大褂。 他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在哭,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求主任救救宋亚轩。他的哭声跟其他手足无措的家属一样让人揪心,主任替他做了主,把他撕了下来丢在一边等着。 他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里,第一次觉得原来医院是这样冷酷无情的地方,这里太可怕了,好像在吞噬着宋亚轩的生命。 他闻着空气里早已习惯了的消毒水味儿,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感到窒息,又感到熏得人头疼,像是吃了一大块芥末,鼻腔里的那种无法容忍的呛味儿。 他开始干呕,有个护士发现了他,给了他一个塑料小桶。刘耀文抱着那个桶,吐出来一些清亮的胃液——他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饭。 他昨夜上的夜班,今天早上本来高高兴兴打算着下夜班回家,给宋亚轩炖一锅靓汤。他都想好了,一会儿开车去菜市场,趁着上午菜新鲜,多买一些回家。他还想,宋亚轩最近好像在办大案子,成天加班,脸上的肉都瘦干了。这可不行,可得好好补补,没有健康的身体,怎么从事高强度工作呢? 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着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天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他与恋人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他如今都是主治,下半年就要准备升副主任医师了。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呢? 他想不明白,甚至有些不能理解。宋亚轩虽然是个刑警,但是他们城市的治安一直很和谐,几乎没有恶性事件发生。 但是意外就是这样突然发生了。他其实没有看太清楚,就看见恋人的脖颈处有一道可怕的贯穿伤,那像是一口井,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刘耀文多年的经验让他用脚趾头都想的出来,这是伤到了大动脉。 伤到了大动脉又怎样呢?下面的刘耀文就想不出来了,他的大脑已经死了,而他的脚趾头又无法处理如此危急的情况。 他好像一个痴呆,落魄肮脏地坐在医院长椅上。急诊科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只有他一个人相对静止,傻愣愣地坐在那里,抱着一个塑料桶。 主任中间来了一次。他是他多年的老师。从本科开始结缘,研究生博士住院医都是跟着老师走过来的,他们关系一向很紧密,刘耀文还曾经带着宋亚轩给他拜过年。 主任过来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六神无主,现在有些主,我替你做了。人这么年轻,还是要努力一下的。一会儿你去把钱先交一下,别在这里干坐着。再给自己找点饭吃,天还没有塌。” 刘耀文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他站起来,拿着缴费单去了。他有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也不是很清楚,整个人像是被套在一个玻璃罩子里面,外界的一切都不是很真切。 路过缓冲带的时候,他腿没有抬起来,一下子跌了个七荤八素。把周围的病患跟家属吓了一跳,一群人围上来问他怎么样。 他摆了摆手,从地上慢吞吞爬了起来,拒绝了几个人的搀扶,慢吞吞地向急诊科走过去。 又是一辆救护车哀叫着靠近了急诊科,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家属的人哭天喊地挤了过去。转运车抬出来一地的血,一个人女人哀嚎着倒在地上。同行的几个人一边哭,一边拉扯她,她蹲坐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嚎叫着。 他意外地听清了女人口齿不清的哭喊:“没有你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啊!” 他一下子给堵住了,好像有人强行把他掩耳盗铃捂住耳朵的手扯了下来,又好像被人敲碎了玻璃罩。他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于是他拔腿向着急诊科冲了过去。 还没有进门,一个相熟的同事把他拦住了,把他按在了急诊科外面。 “刘耀文!刘耀文你醒一醒!” 刘耀文想说自己很清醒,同事劝他:“你可以伤心可以难过,但怎么样都要有个度。你这个样子,人家心里怎么会好受!他是离开了,但是你也不能不活了啊!” 刘耀文无话可说,他推开了同事,还想进去,同事又拦住了他:“刘耀文,你想清楚,人只有一辈子!” 刘耀文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跌倒,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哭泣,如果那个时候给了宋亚轩哪怕一点的帮助,会不会宋亚轩就能活下来了? 是不是宋亚轩就是缺了自己的急救,才有生命危险的? 他这个时候还不想提“死”这个字眼。 他进了急诊科,几个宋亚轩的同事,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抱头痛哭。见了他回来了,哭得更响亮了。 刘耀文走了过去,汉子们一个个同他握手,劝他节哀。 刘耀文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没有接话。 他还是不能接受。 刘耀文孤魂一般飘荡到了宋亚轩的身边,宋亚轩的脸稍微擦了一下,看不到什么血迹,还算干净。他伸手去摸,从他饱满的额头,到挺翘的鼻子,到柔软的嘴唇,到小巧的下巴。 他忽然下定了决心,情绪甚至都好了起来。 他低下头,轻轻的,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这不过是他们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早上,虽然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但是早安吻不应该缺席。 后事办得很体面,刘耀文好像突然打起来了精神,不再那么半死不活浑浑噩噩。他甚至能在追悼会结束以后跟大家一起抽支烟,模样很平静地等待骨灰烧出来。 哀痛好像在他身上过去了,大家的安慰好像切实地安慰到了这个人。人们再次拯救了一个痛苦的未亡人,把他从人鬼暧昧不清的地段拉回了阳间。 墓地选在了半山腰,不太高也不太低,前面有很不错的风景。 刘耀文亲手把骨灰盒放进去,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听到了类似于金属落地的清脆声音。刘耀文毫无来由地认为,那是灵魂得到安息的证明。 他在坟头种了两棵小树,是某种松柏,看其他人的,似乎可以长到一人高。他想,等以后小树长大了,可以给他心爱的人遮风挡雨。 安葬结束,刘耀文跟大家一起走到停车场,同大家告别之后,刘耀文并没有急着离开。他转身回了殡仪馆,买下了宋亚轩隔壁的位置。 其实一开始他是想买夫妻合葬墓的,但是考虑到刘耀文是烈士,以后万一清明节单位组织祭拜,不太好看。做邻居也很好,两个人挨得近,一样联系紧密。 刘耀文办完了这一切,才高高兴兴下了山。 一路都是红花翠柳,到处一片春意盎然。但是刘耀文无心去看,他的春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