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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孽债

    第七十一章、孽债

    治完病,怕半夜再生事端,镖师极力挽留这个后来的大夫留下。

    挽明月扫了眼外头的雨,点头答应。心中冷笑着想这雨再下,估计他俩床都上完了。

    喝茶闲聊之际,挽明月看着茶中浮叶,百无聊赖问你们镖头是不是最近入过蜀。

    那来找他的传信的镖师吃惊:您怎么知道的。

    挽明月撑头,说这是早就让人给下了蛊了,下蛊的人有些手段,一般人看不出来,就透着一个歹毒。

    那人只当他在自吹自擂,但见他形貌虽似常人,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番不群的气度,确实不像是屈居此地的落魄郎中,就问了下去。

    挽明月眼皮跳了跳,喝了口茶,说我也被她下过蛊,心中暗想晓大小姐的蛊他化成灰都能认得出来。

    “你们路上有没有遇见一个和气的胖姑娘?”挽明月又问。

    不知怎么的,这世上的胖姑娘多都是和气的,他这问相当于是白问。镖师挠头搔耳想不起来。

    挽明月叹了口气,看一眼门外的大雨:“好在她估计蛊就能弄死你们镖头,没添毒。”

    “你还会解蛊?”一旁许久不说话的药铺掌柜后知后觉问了一句,他自挽明月挽袖子利落烧刀放血,一双眼就盯着这个青年。

    “后来学的,也就能对付对付不难的蛊。她的蛊养得精,个头小,爬的地方隐晦,出了名的麻烦。”挽明月低眼去看指隙间残存的泛腥的人血,这蛊从中午折腾到天黑,他滴米未进,那头的事还烦着,不想垫东西,现在闻见血气就一阵恶心。

    他平常用毒更多,但早期被眠晓晓她妈白瑛当块砖四处搬,医术也算得上精。只是到他那个位置,什么有头有脸的大夫都能找来,不用再亲自出手。涉及家族秘传,起初他位卑职小触碰不到,后来在无蝉门有了点身份,日日在长安奔波,也没空去学。否则那年冬天不会那么难挨。

    “多学点,往后遇上大事,无助也少一点。”他低眼去擦指隙里的血。

    一边药店掌柜问今早怎么回事啊。

    镖师不好明说镖头犯浑,掐头去尾把原委说了一遍。

    挽明月瞧出他有隐瞒,笑说你说她一句,踩她一脚她都有理由毒死你,你们干了什么事,我就是个医人的大夫,也不想知道。以后缺德事少干为好,不然照他那个面相,没几年活头了。

    客栈老板凑过来说明月先生算命准得很呢。

    “管不住自己,还是多敲打敲打好,今日这要是不给人打了一巴掌蛊虫误打误撞卡进内器里醒过来,估计要吸血睡到成虫破茧,这玩意长成了我也治不了。”

    镖师长舒一口气,满脸堆笑说:“那我们得谢谢那个戴眼罩的了,这几天张罗张罗找找,看能不能请他吃顿饭。”

    挽明月迟缓地笑了一声:“眼罩?今天可是一身素衣裳?”

    等到对面一个肯定的回答,挽明月又看了眼室外大雨,起身上楼休息。

    ……

    雨萧萧地下,韩临抱住右臂靠在门后,一双眼看着院里的落雨,过去很久,久到确信人离开,他也出了家门。秋雨密兼冷,家里只有一把伞,已经给了别人,他不得不运气快步掠往去处。

    雨夜土路满地泥洼,韩临捡着干路走,到了地方,还是溅了半身泥点。他有点冷,右臂早抬不起来了,为了教自己暖和一点,来回踱转好几圈,才敲门叫挽明月。

    韩临承诺过要来找他。

    等了一阵,身上又快冷透了,门里还是没有动静。

    韩临有点担心挽明月生气了,虽然他认为自己今天没说错什么话,可是怕挽明月误会他和上官阙,他还是想和挽明月说明白。

    韩临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眼睛贴到门缝看里头,黑压压的没火光。

    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他看向不高的围墙,他如今还是能跳过去的。

    好几年前,他为了道歉,也在下雨的夜里跑到挽明月的住处,那次挽明月挥扇就划过来,打完架还骂了他一顿。

    韩临长了记性,不敢硬闯进去,来来回回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风冷雨寒,他冻得嘴唇哆嗦,最终还是顶着雨回了家。

    次日是个极大的晴天,韩临一早就等在挽明月门外,依旧不见门里动静,不知道是不是一早就走了。韩临看着天上的云,忽然想知道前阵子挽明月蹲守他的时候,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药铺开门没多久,生意一桩接一桩,挽明月劝走一个求生孙子符水的老太太,给一妇人诊出了喜脉,又给一对男女合了八字。四下无人,刚坐到柜台后头呷一口茶,“咻”地一声,一把飞镖自草帘的缝隙中穿来,钉到墙上。

    挽明月放下茶,拔下飞镖,取下飞镖传来的信封,重坐回柜台上,斜起飞镖,以镖尖拆信。

    信读到一半,听得草珠子门帘一阵响动,他头抬也不抬,娴熟地开口问:“您是算命还是买药?”

    “买药吧。”

    挽明月的视线自信上微抬,只一看清人影,立即又回到墨字上,声音淡漠:“不卖。”

    韩临已走到柜台前,听声笑道:“药店哪有不卖药的?”

    “卖空了。”

    “可我都还没说要买什么药。”

    “全卖空了。”

    韩临手肘撑到柜台上,痛声喊:“我手疼,疼得要死了,来买膏药贴。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又不是大夫,我偏要见死不救。”挽明月歪身不与韩临对坐,复去读信。

    “天呐,我要喊掌柜了,说你这伙计不卖客人药。”

    挽明月呵呵笑着点头:“嗯嗯,你喊啊,你试试看,你喊破喉咙看看有没有人应你。”

    韩临也笑:“你这话说得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他不在?”

    挽明月余光一瞥:“给人看诊去了,不到晚上回不来。”

    韩临哦了一声,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就赖在他对面站着。

    一封信老半天就读了两句。

    挽明月嘴里带刺地道:“怎么突然有空。我们刀圣不去给人打杂了?想开了?”

    “说了,来买点膏药。”

    挽明月抬眼看他,“诊脉吗?”

    韩临把右手背到身后:“不用,还是要以前的膏药,”

    挽明月将手中信折起放回信封,踩着凳子要去找药。

    “嗬!”韩临忙去抱住他不灵便的腿,半搂半掺把他弄下来,望着齐屋顶高的药柜:“跟我说下位置。”

    挽明月指着药柜左上的一只小抽屉,韩临取来膏药,收了起来,把银钱给他,又是干站着。

    挽明月抽出一张纸,斜撑着额头,蘸墨去写信,口中只道:“药也买了,还不走?”

    韩临站了半天,四下看了一眼,去搬来个算命主顾坐的高脚凳坐上去。

    挽明月见他找来个凳子,似乎要长久的气他,当真气笑了,笔一顿:“你师兄起了?怎么把你这么个气人精放出来了。”

    “都这个点儿了。他昨天回客栈了,我不知道,不出意外该是起了。”

    “他舍得走啊?你也不留留,不懂事。”一笔三顿,挽明月方将“晓晓慧鉴”的鉴字写囫囵。

    韩临伸手过去周到地替给他研墨:“昨晚送走他,我就找你去了,可是你没开门。”

    “雨太大我没回去。你去找我干什么?”挽明月挑眉瞧了韩临一眼,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跟你师兄回京城前和我告别?”

    韩临笑着说:“我不跟他走啊。”

    “你说得好听。”

    实际上挽明月是高兴的,只不过就这样给哄过去,实在太便宜韩临。

    韩临又重复了一遍:“我昨天跟他讲清楚了,我不跟他走。昨晚上去见你,就是想让你别误会。”

    挽明月运腕如飞写信,口中道:“怎么样?他现在那张脸煽动不起你了对吗。”

    韩临顿了一下:“这就是你主动来找我的原因?”

    “没错。”

    他多少猜到这个结果,否则也不会主动过来找韩临。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挽明月痛快承认:“也是不信我自己。”

    韩临不讲话了。

    半晌,挽明月写完求诊的信,伸手扇了扇不干的墨汁:“我很可怜对不对?”

    韩临在柜台的阴影中摸了摸手腕:“你不该来找我。”

    “我觉得我有追求你的权利。”

    韩临并非没话来回他,只是提了难堪,索性也没多说,闲叙几句,留下钱拿着膏药离开了。

    他走后,在等墨干的空晌,挽明月又确认一遍信的措辞,吹了声哨,折纸装进信封。

    很快,来人从他手中接过信,候在柜前听他差遣。

    挽明月垂眼收拾着桌上的纸笔和算筹,只交代道:“和上回一样,送给散花楼眠楼主,尽快。”

    ……

    在茶楼是惯常的端茶送水擦桌子,剩下的时间韩临都在等上官阙。他甚至拿来新衣裳搁到茶楼,等他找来就换上衣服去见红袖。晚上下工他去换衣裳,开木柜的锁时,旁人注意到他预备去见红袖要换的新衣服,一阵起哄,说怎么找来的两个人都对你这么好。

    韩临干笑着没吭声,把那件衣裳包好带回家。前几年他身体刚养好,留在这儿给茶馆打杂。有人趁夜里撬过他的箱子,起初箱子被撬韩临没当回事,他财物不多,那人好像也看不上他那么点钱,没拿走,只是衣裳给翻乱了。

    第二个月,有天韩临穿鞋时发觉里头是湿的,只当是没晾干,换下来一摸,里头是黏的。原洗净的鞋里透出一股腥气,韩临翻出前几日洗的鞋,在鞋里发现了干结的浓白板结。有些时候,困境中的好相貌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分明不记得从前的事,却无端地想起油腻的案板和白花花的油脂,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困一场噩梦里头,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逃了出去,兜兜转转,却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他那时候认为是遭人嫉恨,不久后就搬了出去,改做杂工。

    后来山门开了以后,除了曹大哥,曾经跟他同住的那些人都外出找更赚钱的买卖做了,他才又回来做工。那种事再没发生过,可他只要一想起就犯恶心。

    那身衣裳韩临来来回回带了三天,期间没有等到上官阙如约来找他一同去看红袖。

    预感到出了什么事,韩临问来上官阙的住处,请了一天假,换了衣裳去那个客栈找他。客栈的人他熟,去年在茶馆打过杂,很轻易的问出大致情况。

    说是一行只有两个人,长得很好的男人和戴了半张面具的高挑姑娘,住在二楼左手边尽头连着两间房里,是靠街那一面。只在刚入主那天出过门,这几天都几乎见不到他们两个,出去买药送饭都唤人跑腿,赏钱给得阔绰。

    韩临问:“有谁生病了吗?”

    伙计说不知道,你认识他们?

    韩临点头,说我上去看看。

    到了门前才想起忘了问哪间是红袖住的哪间是师兄住的,但也不至于跑下去再问,他挑了最近的一间,上前敲了门,听见里面传来步声。

    门被拉开,一张戴着半张面具的苍白面孔出现在他脸前。

    上次见她,她才十三岁,尽管她自小就瘦高,那时候也才刚到韩临的胸口。如今快十八了,头顶已齐韩临耳朵。

    红袖自小就长着一头很好的头发,她敷粉涂颈的时候韩临给她撩过头发,乌黑柔亮,触上去宛如苏杭的黑色绸缎。如今一根白稠松松束着的脑后黑发,只将她的脸比得愈发苍白。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加上她本就细的眉,病气的眼,面上一颦,更显柔弱。

    江湖中,白练阎罗这名号一日比一日响,这几年她用一袖白稠缚死一个又一个的强者。传进茶城的尽是老话本,并无她的踪影,如今见到,只是心疼。

    四年过去,韩临仍习惯地以为她还是依赖他的小姑娘,怕她担心还穿了上官阙买给他的衣服,未曾想却撞见这样一张冷脸。

    舒红袖没有准备说话的意思,韩临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看着她不露情绪的半张脸,心头淌过如水的凉意。

    两人之间冷了个场,最终韩临开口:“你高了很多。”

    “都四年了。”舒红袖半抬着那双盈盈的眼。

    “还跳舞吗?”

    “去年易副楼主死了,楼里人手调不开,要上去顶差,练得就少了。半年前京城舞坊被烧,师父死了,就不练了。现在这张脸也登不了台。”语调不见一丝起伏,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曾经她的主动让韩临少了很多养小孩的苦恼,但主动是握在她手中的,她现在冷得像块冰,韩临手足无措。

    喉咙紧了很久,韩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道:“太可惜了。”

    “是啊,都很可惜。”舒红袖的视线突然抬起,针般尖锐:“我师父临死前都还坚信你活着,会回来带暗雨楼走出困境。”

    韩临避开她的视线,被她的逼问压迫得几乎上不来气。

    “你来干什么?”语气忽然很轻。

    韩临想了一下才敢看她,却见她又恢复了那副柔柔弱弱半垂眼睛的无害模样,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来看看你们。”韩临想起之前伙计提起的药,问:“他们说你们要熬药,你生病了?”

    舒红袖淡淡说:“那天雨太大,他伤口淋到雨,发烧了。这两天都在睡。”

    韩临紧张地问:“有什么大事吗?”

    舒红袖瞥了他一眼,嘴角一牵,冷笑了一声,没跟他直说:“真担心就去看,他在隔壁屋烫着呢。门没拴,我得去给他熬药了,你们先聊。”

    在门外踌躇半天,进去后韩临倒松了口气,上官阙在休息。

    他止步的距离能看清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官阙休息的时候没戴眼罩,伤处狰狞地爬在他干净的脸上。韩临进门看了一眼便忙转开脸。

    在屋里转了一圈韩临才敢继续去看,兴许是不舒服,床上人几乎可入画的两眉,也如受潮软皱的古画。

    韩临看出情况不对。

    他守过半死不活的上官阙,很清楚上官阙生病的样子。而现在,脸发白,嘴唇干燥起皮,额头触上去烫手,都不是喝了正常退烧药几天该有的。

    韩临出门,叫住进屋送水的店小二,翻遍全身,塞了他些钱,吩咐他尽管去请个靠谱大夫过来。

    打发走小二,韩临打了盆热水,绞了条毛巾,给上官阙擦脸。擦脸难免要正视他的伤处,擦完韩临后槽牙都咬酸了。

    收拾完,他坐在离床很远的桌旁,等大夫到。

    整个屋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床上那个呼吸调匀,底下这个,因为思及舒红袖的话,难免吸气吐气都很长。生病的倒像是韩临了。

    等了很久,等到韩临都要起疑店小二是否在蒙他,门外才传来了脚步声。步履很沉重,不是练功之人。

    韩临起身,步出几步去接。

    门被拍开:“别催,别催了,我这腿脚,想走也走不快啊,这一时半会的,病人烧不死。你看这不到了吗?要不要打赌看他发烧烧死没……”

    话到这里就断了。

    店小二收了两份的报酬,却也不心虚,旁人指定的大夫也是大夫,把大夫送到,他也算尽了责,关门溜开。

    许久。

    挽明月放下肩上药箱:“你们这又是唱哪出啊?”

    什么时候再见不好,偏偏要这个时候见到。

    韩临头大,手忙脚乱地朝他解释:“我只是让他找个好大夫来,我没有想到他会去找你。”

    挽明月似笑非笑的:“哦,原来我在你眼中是个烂大夫。”

    韩临急得伸手抓住他的双手:“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挽明月抽出手,掠了一眼上官阙的状态,坐下铺纸取墨:“这是我相信你要和你师兄了断的报应,怨不了别人。”

    韩临提醒:“你不号一下脉?不多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

    挽明月抽出手:“怎么敢。毕竟我前几日作为一个外人打搅了你们师兄弟续旧被你撵走,今日身为一个庸医又要耽搁给你师兄治病,真是十恶不赦。我活该过来被你和你师兄羞辱。我怎么敢生气。”

    韩临知道他在撒气:“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伙计会找来你。你要是不想治,我让人再去找一个大夫。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挽明月顿笔,仰头看他:“那你要给我什么补偿?”

    韩临见他态度软化,大喜过望,没多想就凑过去亲挽明月的嘴唇,却被他偏头躲开了。

    笔尖狠摁在纸上,氤了一大朵墨花,挽明月冷笑着说:“你这张嘴,最会干完一摊子烂事之后息事宁人。”

    “那你想要什么?”

    挽明月揉了揉眉心:“我想在这里操你可以吗。”

    韩临满脸错愕,半天没说话。

    “你在考虑吗?”挽明月伸手去牵韩临的衣带,评价道:“你今天这身衣裳不错。”

    韩临看向床上的上官阙,压低嗓音道:“你疯了吗?”

    “方才都没惊动他,想来他睡得死,怕什么。”挽明月淡淡道:“除非他一直醒着。”

    韩临挣扎着斡旋:“回去再做行吗?”

    挽明月握住他的腰催他做决定:“那有什么意思?”

    门外步响,韩临忙推开了他。

    挽明月却又拉住韩临右手腕,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可没有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干这个的嗜好。”

    开门声撕破的气氛。

    来人显然顿了一下,手中端着煎好的药,一双眼窝影重的眼在三人身上扫视。

    舒红袖皱眉看向韩临,冷声冷气:“他来做什么?”

    “治病。”挽明月回答,最后一个字落笔,将药方折起,放在装着药碗的端盘中。

    舒红袖并不分眼看他,仍旧注视着韩临,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剑拔弩张的硝烟气。

    韩临左翻右找,这才想起方才打热水,朝小二要了他们差使人出去买药的药方,忙取出来,打开来想交给挽明月。

    一打开他吓了一下,倒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是他认出这是上官阙的字。这纸药方顿时烫起手来,忙脱手丢给挽明月。

    挽明月接过时淡淡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看药方,嘴角沁出一缕笑意。

    “这是哪个庸医写的药方?照我写的那剂抓药,吃三天就没事了。”挽明月收拾着桌上的纸笔。

    舒红袖不理,将药放到桌上,发作道:“你要他来给上官叔叔看病?”

    挽明月插话:“我也不想治。”说着,瞥了床上的人一眼,笑着:“让他活着,伤天害理,老天都要折我的寿。”

    舒红袖尤盯着韩临,两眼因激动发红:“京城舞坊的大火,你知道是谁设计的吗?我的脸,你知道是谁毁的吗?”

    挽明月在旁悠悠开口承认:“是我,都是我。”

    挽明月也不觉得这种事多欠韩临,他当年追杀自己一个月,期间杀了无蝉门不知多少精锐。他们也有妻子,也有儿女,也有父母。

    无蝉门与暗雨楼之间,他们两个之间,怎么可能算得清?

    韩临头疼欲裂,踟蹰着:“实在信不过,我待会再去找别的大夫看看这张药方,或者把别的大夫请来?”

    “不需要。”舒红袖拒绝得干脆:“这都是我们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们对这里不熟,他又生了病,我不可能放着你们不管的。”

    “放着我们不管?”舒红袖冷笑一声,扯下面具,狠声道:“你四年前不是已经抛下我了吗?”

    泪晕晕的眼柔媚多情,面容清丽,面具一掀,便见一道深长的疤痕自颧骨划向下巴,痂还没褪完全。

    舒红袖红了鼻尖,嘴唇紧咬着,泪水划破眼眶,一滴一滴掉下来,终于有了十七岁姑娘的模样。

    这是韩临第二次见她哭。

    她说完收了眼,走到上官阙床沿坐下,再不去看他。

    “都给我滚出去。”她冷冷道。

    挽明月早收拾好药箱,听见主人下逐客令,转身便走,临走前还笑着道了一句告辞。韩临站了大半天,舒红袖却一眼都没有看他,不得已出了门去,失魂落魄的。

    一出门,就见肩挂药箱的人倚在门边,抱着手臂歪头对他说:“你这样好像一只落水狗。”

    罕见的,韩临没像寻常被踩了尾巴一样的发火,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你说得对。”

    一路并肩下楼,韩临没有一句话,沉沉闷闷的。出门,临分别之际,挽明月朝药铺方向走,听人叫住他。

    “燕子。”还是这个称呼。

    闻声,挽明月驻足,没看韩临,倒举起眼,望向客栈二楼的一扇窗户。

    “阴差阳错找来你,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韩临顿了一下口,小心翼翼地解释:“红袖平常不是这样的。”

    挽明月真不知道他斟酌了半天怎么憋出这么句话来,盼着自己不针对舒红袖给舒红袖留条路?

    “她平常水袖已经卷上我脖子,要将我勒死了。”挽明月说完收回目光,反倒笑了,正过脸凑近几步,逼视着韩临:“你上次见她都什么时候了?那时候她才几岁?人不会变吗?就像上官阙,你会觉得他还是十五六岁你在临溪的那个师兄?”

    “是因为我,因为我犯糊涂,才会把她逼成这样。”

    挽明月跟听见笑话似的:“你找我送死的时候,就没想到过今天?”

    “我运气不好,要是死成了,他们怨我我也看不到。.”

    “到头来,还是要怪我没杀了你是吗?”

    “要是你杀了我,他们不会那么痛苦,我也不会这么难受……”

    挽明月反问:“那我呢?你有想过我吗?”

    “我找不来别人了。”韩临顿了一下,扬起脸说:“杀掉我对你也有好处。”

    人选韩临挑了很久,他不肯死在籍籍无名的人手里,阴沟里翻船,想想就难听,他想死得稍稍值得。同时这个人要承受得住因为杀了他,上官阙所发泄出来的盛怒。他不想害死那个人。满足条件的人少之又少,韩临心中早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答案。

    后来的一天晚上,上官阙为他挑刺,让他去杀挽明月。

    给人说出这个答案,他一想起此后的决裂,止不住地难过,但他还是领命了。

    刀圣这个名头得来得很不容易,也是他为数不多值钱的东西,他不想糟蹋了。如今仍是硬家伙事最挣牌面,挽明月因为轻功与暗器,向来备受争议,杀死刀圣这个威风,韩临想送给他,自己也算死得其所。

    韩临知道挽明月对自己的感情,他要想在挽明月手中解脱,让挽明月下死手,只能叫挽明月死心。正好他和挽明月一同长大,清楚他最犯忌讳的地方。韩临心想,借上官阙来讨要他的命,他一定会恨透了自己,对自己的喜欢想必冲淡了,这样就算他杀了自己,心中也只会剩下痛快。

    挽明月摔下药箱:“好处?你还敢跟我提这个?”

    药箱旧朽,这么一下盖子便摔裂了,里头的瓶瓶罐罐纷纷摔出来,砚台都滚到墙边去。

    挽明月俯身去拣,冷笑道:“刚杀了你的那几个月,我总想不透,你究竟是要送我哪样礼物。后来在外遇到的人,一旦得知了我的名字,总要敬上三分,在从前,太难想象。不过这样狐假虎威,倒也真虎口脱险过几次。倒是还要谢谢你的礼物。”

    韩临拾起药方笺递给他,他接过来,挥手一扬,合着秋风纷飞,好像下了一场大雪。

    雪中有人淡淡道:“不过你书读得不多,可能没人教过你,强加给别人的东西,不能叫礼物。

    挽明月起身,码数着药箱里的物什,告诉韩临:“杀死刀圣得来的名誉,远抵不过杀死喜欢的人的痛苦。”

    韩临说:“对不起。”

    “你除了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韩临还是:“对不起。”

    挽明月摇头嗤笑:“你就是这样的人。”

    “对,你不该有期待,你也不该来找我……”

    “你不要想得太简单。”挽明月转回眼,忽然笑着向他:“你从前惹得我动了心,惹得鸡犬不宁,追得我只剩半条命,要我善罢甘休?你会不会太想当然了。”

    “你当我是来续情缘的?”挽明月牵住他废掉的右手,与他十指紧扣,望着他的双眼:“不,我是来讨债的。”

    话罢,挽明月又扫视楼上那扇窗户一眼,扛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离开此处。

    见他离开,白衣女子自窗前避光处走出,透过细细的窗缝看着剩下的那个人。

    韩临在客栈前站了很久,路过的车马擦身而过,他也不避,终于被一骑马的人骂了一通,一语不发听人数落很久,才回过些神,举起脸看了看道路的两个方向,终于朝家里走去。

    直到那个身影沉重的消失在街巷镜头,窗才被阖严最后一丝缝。

    她转过身时,床上的人已经坐起来了。

    她没问他几时醒的,听了多少。

    她脸上水迹不干,长长的下睫还坠着一滴泪。她弓起手指用指节抹掉泪,随手端起那碗药,一倾手,全数倒进床边的痰盂中去。

    舒红袖望着黑幽幽的痰盂口,撕碎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说吧,接下来我还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