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露 - 耽美小说 - 昨日风雪在线阅读 - 八、长沟流月(三)

八、长沟流月(三)

    一夜好眠。

    严郁醒来时,苏敏行正用手戳戳捏捏他的脸。严郁半闭着眼拍开苏敏行的手,翻了个身:“别闹。”

    苏敏行抱着严郁侧起来的那边身子:“阿郁,昨晚的问题你还没和我说呢,赵伯为何夸你我心善?”苏敏行摸着下巴肯定道:“一定是你说了什么!”

    见严郁不语,苏敏行上下左右来回摇着严郁,拖长音一声声唤着名字。仅存的困意彻底不见,严郁猛地抖肩把苏敏行晃下去,转了身道:“昨天下午无事,我想起来了白英,提了几句。”

    “她啊。”苏敏行爬起来支着胳膊,侧身看着严郁:“她近来如何?”

    苏敏行回忆起当初。

    第二天苏敏行先到的长福酒楼,挑了个显眼的位置等严郁。位置正对着大门,不怕瞧不见。坐下后,苏敏行扶了扶发冠,理了理绛紫色的外裳,从腰间抽出临出门前才扫去灰的折扇,“刷”地一声打开,上面是当世大家的题字,明眼人一看便知。

    似乎还觉得不妥,思索一会儿问身边仆从:“你觉得……我有哪不合适吗?”

    仆从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苏敏行,今个不就是外出办个事,怎地在府上选了半天衣裳不说,现在又问他这种问题?不过这些只能自己想想,主子的事儿哪轮得着自个多嘴,“您丰神俊朗,好得很”。

    苏敏行仰头摇起折扇,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心想严郁见了应该也会这么想,这是自己第一次单独见阿郁,最好晚上能小酌几口再相谈甚欢,方便日后单独见面。

    严郁和昨日区别不大。

    还是一身素色衣裳,没什么纹饰,腰间配着块白玉。他进来时苏敏行仍在脑海中打着自己的算盘,表情飘忽不定,严郁见到苏敏行这幅模样步子不由地慢下来,看了好一会儿方继续往前走。苏敏行听到动静,摇着折扇起身相迎,“严公子,快请坐”。

    严郁拱手示礼,坐下后忍不住问笑得眉眼飞扬的苏敏行:“苏兄有何喜事不成?”

    苏敏行摇扇子的速度骤然加快,摇头,笑容依旧:“在下是觉得今日天朗气清,甚是舒畅!”

    听这话是不方便说,严郁不再追问,只道:“开心是好事。怎么,还没人来吗?”

    说起正事苏敏行表情才不那么放肆,“我猜等会儿就有人进来了,不信,”折扇“啪”一声合上,指了指外面,“这不就来了一个?”

    顺着苏敏行指的方向,严郁看见了昨日的女子。这女子在酒楼外警惕地看着里面,浑身好像竖着刺儿般。严郁松口气,起身接人进来。苏敏行跟在一步之遥的地方。

    女子一出现,酒楼外围着的人迅速多起来。不明就里的行人是以为长福酒楼出了乱子,路过时忍不住多看两眼。店小二瞧见了路上行人探究的眼神,想劝严郁等人去别处,省得影响酒楼生意。

    被人群挤出来的苏敏行留意到店小二去的方向,主动拿出些银子挡着店小二,“小二哥行个方便,马上就好,不会影响生意。”

    小二稍作迟疑,接下银子后掂了掂收起来。拿人手短便不好多言,只忸怩道:“谢二位公子体谅,主要是掌柜看见了,小的实在不好交代……”

    现下,被围在中间的严郁很是头疼。

    这些人抱怨起来根本不听他说话,自己几次没能打断。严郁深吸口气,再一次提高声音:“诸位,不如我们进大堂慢慢说?”

    这声音当真不小,引得苏敏行和店小二侧目。

    各说各的邻里街坊逐渐安静下来,这些人相互瞧着,严郁趁机道:“我们今日来就是替这位姑娘弥补诸位损失的,不要急,一个个说才好解决。”

    这些人左右对视几个来回,觉得是这么回事,便一起进了酒楼大堂。其实这些人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只不过谁都有在意的事情,在意就容易失态。

    路过店小二时,严郁不好意思道:“给小兄弟添麻烦了。”

    店小二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方才还乱成一团的人进来后主动排成一列,逐个说着自己少的银钱。那女子在严郁身后听着回忆着,觉得没问题便不说话。

    事情赶在酒楼上客前办完,严郁送走最后一人后深吸口气,松懈下来。苏敏行此时才凑了过来,替严郁添水,“忙活半天渴了吧,先喝口水。”

    “多谢。”严郁未作推辞,他的确渴了。

    苏敏行在他身边坐下,“有一件事倒巧,方才我对店小二说你们那边很快会安静下来,接着你就说话了,是不是很巧?”巧不巧不重要,如果不是严郁,再凑巧也不凑巧。

    茶水被一饮而尽,严郁放下杯子,“早想阻止,没寻到机会。倒是可以理解,一年到头不过那些银钱,有怨气再正常不过,阻拦是怕影响店家生意”。

    女子看二人聊起来,想着没自己事儿了,犹豫走之前要不要道个谢,按说该,可怎么谢?

    严郁一直留心着,见这模样猜大概是打算告别,便不拖沓主动道:“姑娘若有时间,不妨楼上一叙。”

    他管这件事本就有想弄清楚的事情,若是这次让人走了,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况且自己才替这姑娘解决了些麻烦,提一个不过分的要求,该能答应。

    果真如严郁所想。

    店小二上过菜替三人掩上雅座的门,严郁发现女子有些紧张,斟酌后介绍:“在下严郁,这位苏敏行苏公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干巴巴道:“我叫白英。”

    苏敏行摇起折扇:“白姑娘莫慌,严兄不过有些问题想请教姑娘。”

    说到底白英不过是半大孩子,昨日的嚣张气焰多少有几分被逼无奈,便对着严郁道:“严公子尽管问,知道的我肯定说!现在我也没什么能报答的,日后我该去哪找您啊?这些钱我一定还!昨天那事,您别放心上……”

    苏敏行收起折扇,想道分明是我同你说了话,怎地你只对着严郁讲?严郁许是猜到苏敏行在想什么,提前找个东西堵上苏敏行的嘴:“苏兄不妨先喝茶,”接着看向白英,“若在下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两人眼神对上的那刹白英把头低了下去,昨日黑灯瞎火不曾看清,今日才知道这人这般好看,不全然是好看,他旁边的人也很好看,眉眼含笑地看起来很好亲近。非说两人差别……大概是一个是世间会有的好看;一个神色淡然,如在云端,更像庙宇中的神像,不可侵犯。

    白英生怕被看到脸红,头压得很低:“没事的,尽管问就是了,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严郁直接问道:“姑娘是近来到的梁城?那句‘反正青天大老爷最喜欢抓我们这些人’何解,可方便明示?”

    这世道能有什么新鲜事?

    白英平静地讲了自己爹在大家当仆从时,因主子斗法枉死。在当地讼而无果,反险些入狱。白英和母亲以为来梁城能有青天老爷洗刷家里的污名,到了梁城才知,达官贵人哪有功夫管一个乡野村夫的死活清白。

    他们这些人,终究是太渺小了。仿佛田地里的杂草,少便少了。

    低着头的白英能看见苏敏行和严郁衣衫上的刺绣滚边,光泽随着动静时明时晦,是自己不曾见过的料子。

    “我爹说‘才能过人曰英’,现在好了,才能没见,给我爹丢人是真的。不知道爹会不会骂我偷别人东西,什么被逼无奈,还是自己没本事罢了……可如果能骂骂我……”白英没有哭,人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经历的事情,早把哭的力气抽光了。白英闭上眼,想着和自己爹的最后一面,“如果爹现在能骂骂我,我还挺开心的。”

    最后严郁替白英寻了个住处,给了些银钱,告诉白英有什么困难可以去严家找他。至于洗刷罪名的事情,严郁只说尽力。

    白英走后,苏敏行从窗户看着白英远去的背影,笑道:“天下的可怜人,何止一个呢?”

    苏敏行从前觉得严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对谁都冷淡,偏因着家里不得不和人在外周旋,活得通透,且好看。谁不知道赏心悦目的事物?后来偶然的坦露,让苏敏行觉两人有些相似,如今却有些意兴阑珊。

    苏敏行不难相处,更不介怀门第,但苏敏行不喜欢做无用功。什么都改变不了,只不过给自己增光彩的事儿有什么意思。

    严郁稍微一想,就知道苏敏行究竟在说什么:“苏公子看来,此为小善,于天下时局于事无补。唯有扫空当朝浊气,为大善,可救万民于水火。可小善摆在眼前,做是不做?天下可怜人何止一人,帮不了所有人,难道见到的也无动于衷吗?十万人是人是苍生,一人便不是人就能不管不顾吗?”

    这些话他从没和外人说过,自己如何想如何做何须他人知晓,他人如何想如何做与己无关。严郁起身拱手道:“一时无状,苏公子见谅。时候不早了,严某先告辞。”

    “严兄且慢!”苏敏行合起折扇,笑着按着严郁的肩膀,把人按回位置上,“我没这些意思,先前是我拘泥了,还要谢严兄点拨才是。”

    烛火跳了一下,明暗在俩人脸上交错。

    这日苏敏行和严郁单独吃了顿饭,虽然没能对饮。后因白英,两人会面相当频繁。

    *

    “别想了,”严郁打断苏敏行的回忆,穿着衣裳道“她和大娘回去了,不在梁城了”。

    “这有何难?”苏敏行躺下计划,“去找她们不就行了?”

    房门忽被敲响,掌柜在门外道:“严公子起了吗?有封您的信。”

    严郁有些奇怪,按理说自己那封信应该才到家里不久,回信怎会这般快?待他拆开信,表情更是疑惑。

    苏敏行披上外裳,道:“怎么了?”

    一头雾水的严郁抬头:“家里的信,让我离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