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露 - 耽美小说 - 百味宁归海【耽美短篇集】在线阅读 - 〔4〕谁要伺候你

〔4〕谁要伺候你

    冷琛的爸住在市立第三养老院已经好些年了。冷琛没有妈,妈在他刚上幼儿园那年跟人跑了。妈一跑,爸整个没了魂儿,原先好喝两口,两口哪还够,当水都嫌味儿淡,那叫续命的药!这么个喝法,单位不开他开谁?把他清退那天,在人事科他一声不吭,回到家摔杯子砸椅子;冷琛还不及桌沿高,缩在墙旮旯,站不敢站蹲不敢蹲,大冬天的,一泡尿把棉裤腌了个透。

    “号!再号!给你嘴缝上!”

    千万不能在这时喊妈,喊妈,爸就冲他抡胳膊了。冷琛也确实记不得妈,忘了,忘了妈叫什么名,忘了妈长什么样。妈在哪儿他也不知道,他不想知道了。

    是爷爷奶奶把他拉扯大的,可也只到初三,老两口前后脚一走,他又成了没人疼的半孤儿。亏得老人心有数,走前背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孙子留了存折;钱足够冷琛撑完高中和大学了。

    那时每天放学冷琛都不想回家,回家也是冷锅冷灶,没一点热乎气,没人等他。没人也好,他还落个清净。更烦的是家里有人,人嘴里没有好话,开门就是骂:“妈的,你个小瘪犊子上哪疯了,才回来!”

    “不喝那口猫尿你能死么。”冷琛的好酒量是天生,但他恨这天生。

    “日你妈逼,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看来没喝晕,还知道是我老子。”

    “操性的,欠揍是吧?!”

    骂到这,当爹的非给儿子一点颜色看看。当爹的叫冷昊天,白瞎了名字,那点气势这么多年全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怎么不喝死你。”冷琛拎了书包就走,早不把这当爹的放在眼里。

    咣当关了屋门,任冷昊天怎么在外面嚷嚷,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憋到尿裤都不敢吱声的小不点儿了,冷昊天打不动他,只能在嘴上过过瘾。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褚飏知道一些,不全知道,冷琛不愿多讲,轻描淡写地提过几句。所以冷昊天究竟有多混蛋,褚飏见识浅,没有发言权。褚飏最初见到的冷昊天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冷叔,回头看看谁来了,你都叨叨半个月了!”

    冷昊天住双人间,护工正给同屋另一位大爷量血压,余光扫见门口的人,笑着朝他努努嘴。

    他忙回头,一张苦脸瞬间灿烂无比:“今儿歇啦?”

    “歇啦!”褚飏先一步进屋,“来,爸,看我给你买什么了,你最爱吃的。”

    冷琛随后跟进来,叫了声:“冷叔。”

    “哎,哎。你看多不好意思,老麻烦你,叫你开车。”

    “没事,顺道。”冷琛笑了笑。

    “待会儿回去了,让他请你吃饭。”冷昊天指着褚飏,跟冷琛挤眉弄眼。

    “请他吃一个礼拜,行吧!”褚飏拆开点心包装,挑了一块,托在纸巾上递给冷昊天,“拿稳,别掉了。”

    曾经那么不情愿叫一声“爸”,如今没法叫了,真不知是报应了谁;多少年父子俩没好好说过一句话,成了外人,倒一团和气。

    冷昊天最早出现迷糊的症状,是在冷琛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那时冷琛和褚飏在外租房生活,除了给钱,他很少回家。他不愿回去看冷昊天喝得人事不省的德行。要不是有一天,这老家伙因为酒精中毒被邻居打了120,他都不知道他爸的脑子早就出了毛病。

    烦吧?烦死了。那也得管,于法于理他不能站在一边干看着。请保姆。请了几茬,钱没少花,愣是留不住一个。问怎么回事,对酬劳不满?有什么好商量啊。人说,钱是好钱,活儿太难干,单是累点、脏点,不叫啥,可动辄挨骂算哪门子规矩呀!冷昊天一阵阵糊涂得厉害,常把保姆当了小偷赶,大笤帚一挥,再好的脾气也待不住。没办法,冷琛托了一圈关系,加塞把人送进了养老院。

    养老院照顾吃喝拉撒,可是照顾不了他的脑子。渐渐他连冷琛都认不准了。

    因了什么他突然间拽着褚飏喊“琛琛”,赖死赖活不撒手,没人说得清。褚飏和冷琛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让他错下去。

    护工们心领神会,谁都不多那个嘴,回回顺着冷昊天的高兴劲儿夸褚飏:“瞧你儿子,多孝顺!”

    “好吃吧,好吃也不能多吃,太甜,齁嗓子。一天只许吃一块,听见没?”

    褚飏把冷昊天当孩子哄,冷昊天的反应也的确就是个孩子,你说什么他听什么,乖极了,但只要有一句没嘱咐到位,准出岔子。

    “等着,我给你擦擦脚,剪剪指甲。”褚飏端了脸盆,到水房弄热水洗毛巾。这是他每次来的习惯。原先也不懂,不会,以为探望就是探一探,陪着说说话还不行;次数多了,看看别的家属,耳濡目染也就上手了。

    “我来吧。”冷琛紧追两步,被褚飏搪开了。

    “你来算干嘛的。”

    唉,何必呢,嘴上刺,心里还是叹气,还是心疼。没出息。

    人呐,越是难受极了,越是说不出来;能张口说出来的,都是那漂亮的,得意的。

    往前捯七八年,两个人刚上班的时候,褚飏在公司受了气,受了也就受了,没底气辞职,打电话抱怨两句,转脸还要自己安慰自己,不然怎么办呢,赚谁的工资就得伺候谁。

    冷琛总是大言不惭,说:“等两年,再给我两年,我让你只用伺候我一个。”

    “谁要伺候你?”褚飏笑呵呵地反驳他。

    “不让你干别的,就天天在床上伺候我。”

    “行不行啊你,还天天……”褚飏半是挑逗半是挑衅。

    “你说我行不行?”冷琛故意上当,“今晚上让你后悔说这话!”

    两个人腻歪几句,到下班,赛着往家跑,看谁迫不及待。那是一无所有的年纪,却像打了鸡血似的,整天有使不完的精力。因为每一刻都在憧憬往后的日子。

    现在就是那时的往后。

    黎明,太阳猫在地平线上,正一点点直起腰。冷琛猛不丁醒了。感觉身旁有动静,扭脸看,微亮中,褚飏背对着他,仍是昨晚入睡的姿势,蜷在那儿发抖。自从养老院回来褚飏就懵懵愣愣,昨天的晚饭也没吃几口,冷琛想哄他,又怕反倒惹了他,不敢多言。替他拽拽被子吧,别是给空调吹冷了。刚伸出手,冷琛发觉不对。褚飏在哼哼。

    “飏飏。”冷琛叫。

    褚飏没理,还是那样,发癔症似的。冷琛一把把他扭了过来,果然见他一脸的泪。

    “褚飏,飏飏?”冷琛又叫了两声,他拧着眉头就是不睁开眼。冷琛明白他是做梦了。

    “宝儿别哭,梦都是假的。是反的,不能当真。”

    冷琛搂着他,摸他的背,想帮他平复一下呼吸,哪里管用,褚飏抖得更厉害了;想为他擦擦眼泪,可怎么也搬不起他的头。原先似有似无的哼哼彻底变成了呜咽,哭着,他的胳膊朝冷琛的腰上环。他把冷琛搂得好紧。

    到底梦见什么了?冷琛几次欲问,听着这压抑的动静,又觉得根本不必问了。

    这是冷琛第二次看见褚飏哭,上一次是褚飏家里人过世的时候,那次褚飏哭得可没有现在这么让他揪心。那时他只要递出一个肩膀,现在一个肩膀不够了。整个怀抱都不够。

    褚飏梦见的正是他啊。

    在梦里,他真的出轨了,不是未遂。他没有一点歉疚,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他说家里一个外面一个是多么平常的事,才一个褚飏就受不了,以后有的受呢。他说褚飏大惊小怪,生在福中不知福。

    梦里的冷琛让褚飏的心都凉透了。

    睁开眼,冷琛搂着他,一下下轻抚着他的背,他不该想哭啊,可哭得停不下来。他扎在冷琛怀里,不在乎鼻涕眼泪糊了人家一身,只管哭。

    一边哭,他心里想:冷琛没有像梦里那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