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郑惟觉二进何家府 何父母打捞苦命儿
接连几天日日通话，查房一样，何普照的作息调到睡眠十二小时的范围，郑惟觉过问他饮食，听他游丝样说话：“头一直半疼不疼的，仔细想一下就会疼，哦···非常想吃东西，会猛吃很多，然后又会很困了。” 郑惟觉说：“这种药是会刺激胃口，有些病人会说像行尸走肉，白天没劲，晚上进食，你不要想太多，尽管休息没事的，不要怕，药不能断，你不吃药你会更难受，白天累了就休息，掐短时间，二十分钟托人叫你，起来走走。”挂电话前，又和他说，元旦节假日后，过来一趟。有些情况，病人电话里是讲不出来的。 何父新年次日启程过来，何母明明清楚，跨年夜在外过的，自从医生来过一次之后，她就很少待家里了，醒来往回赶，结果还是何父先到家。何母说孩子病了，宝宝新年夜连视频也不接。佣人先是说小宝在休息，他坐沙发给何母打电话。 何母连说不要去烦小宝，等她到家再说。她检查妆容完毕，才进家门，先是换了裙子，柔和和坐下，她瞅着刚换的深色指甲，说：“小宝确实是生病了。” “心病。”眼见着丈夫神情变换，又说：“我和你说，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就是有些小孩子会得感冒对不对？这是生理上的，宝宝精神上也感冒了，抑郁症，听起来很吓人，但是最危险的时候已经度过了。” 何父说：“看过医生了？你平时没看着他？” 何母点头，如实交待：“我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孩子青春期谈个恋爱，看不开，闹自杀，我能怎么办？” 何父正要起身，何母又把他拉下来，说：“他还在睡觉呢，之前都睡不着。”何父看着她说：“怎么搞的？现在才和我说？”又一一过问医生怎么说，重点问原因。 何母说：“没说原因，就说青少年这样是正常的。” 何父不悦，边说话休闲polo衫鼓起的肚皮抖抖的：“你也不问，怎么可能没有原因！他现在怎么样。” 直到晚餐，才见着自己儿子，何父喝汤的心情也没有了，不过间隔几月，小宝瘦了不说，暮气沉沉，下一秒要融化流地蒸发了。据他姆妈说，该做的事都做了，师傅说抑郁是命中带煞。何普照不惊也不喜，叫了声爸，爸爸说：“小宝，先吃饭。” 没想吃饭也坏了何父心情，吃点东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着调，逮着一样吃，就一直吃那一样，这些年家里实在是把他惯坏了，男孩子这样惯会废。他脸色才变，就接到何母眼睛一瞪，也就按住不动，几番忍耐，他说：“吃多一点。” 停好久，何普照开口：“嗯。” 餐后父母双双落座，和他面对面审讯。何父想支开何母，何母非要参与。何父先是谈口气，双手撑膝盖，表带摁着皮肤，和儿子很靠近，说：“你这个样子，我很心痛，这样的年龄，阿爸看你今天全天在家里，佣人说你最近一直没出门，我真的很难受。” “要不要休学散散心，你人生还很长，发生什么事情，说出来，爸爸妈妈想办法帮帮你，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何父本来想讲自己年轻的经历，男人与男人的对话，女人嘛。 就听小宝张嘴又张嘴，说：“解决不了的。” 何父压着火气：“你不说怎么知道解决不了。” “我和一个男生谈恋爱了，然后分开了。” 倒是何母呆了，何父抿着肥肥面颊，戴着副人模人样的眼镜，镜腿儿微微嵌肉。一切都好解释了，原来是和同性谈恋爱，这叛逆滋味，他纳闷呢，年纪轻轻因为女人想不开，却额角有了缕缕汗：“多久了？” “就几个月。” 何父看了眼何母，后者仿佛受了极大惊吓，又接着问：“他伤害你了？” “没有。”何普照攒了好会儿气力，说：“是我自己想不开。” 好一会儿沉默，何父忽然说：“你跟我回新加坡，爸爸妈妈一家人陪着你。”“去奶奶那里，刚好她也很想你。” 小宝还没说话，何母强烈反对，振振有辞，医生并没有更好，换医生折腾来折腾去。何父戳心窝：“你是不想让妈知道。”见小宝咽嗓子眼睛发红，缓和说：“奶奶她知道就知道，就是要奶奶知道，不要紧。” 岂止这些，何母是不想让何家人知道，三姑六婆，如今看小宝半死不活，得高兴死。宝宝还跟男的谈恋爱，宝宝那样怎么能和男的谈！一下子头密密闷不透气。 何父接着说：“我决定了。”他手心发过汗，凉凉覆在宝宝手背上，却见宝宝紧个颤，眼泪簌簌掉，一点间隙也没有，话断断续续，伤心极了的样子：“后天医生还要来一次。”父亲不光说那等医生看完再出发，又叫他不要怕，医生以后还可以见。 何母见何父去打电话了，肯定是和那老太婆商量，老太婆七十多岁了，在家说话还掷地有声。她急急抱住宝宝，拿纸巾给宝宝揩泪，说：“什么都做了？”不出意料宝宝点头了，倒不是怀孕不怀孕的问题，宝宝子宫根本没发育完全，何母却没听到一样，说：“一家人一起帮你，现在是关键时候。” 何普照悲不尽，仿佛坐窟窿眼儿，他一听到一家人，像个雪人近火，本该是要哆嗦的，率先融化了。他不断和郑惟觉诉说同一种感受：被抛弃感。郑惟觉再次坐他对面，老话重复：这是正常的，感觉自己孤伶伶一个人，没有同伴，朋友还联系吗？ 眼前病人说：就说了下我得这个病，就再也没回复一句话，累，没力气。 医生又问：现在还经常想起她吗？得到点头。这回问：怎么想到要养猫呢？ 何普照说：很久以前，我和妈妈，初中时候吧，说要养猫，然后她那天回家，就带回来了。 郑惟觉又说：是不是常常想哭，哭不出来，哭了反而更难受？ 这一下触开关了，病人不断点头，却没有说话，张嘴必定说不了话。郑惟觉说：“会不会想象和她再见面？” 病人却说：“我感觉我现在不好看，——不见也无所谓的，就是，我很难受，我其实常常想的不是他，就是我自己，我自己感觉只有自己，我自己另外在一个空间。” 当然不消赘述，郑惟觉郑医生立刻知道这种体感的症状名称，她开口：“我清楚，你感觉不是她，是大家抛弃了你。” 猫也跟到何宅，何母非要带上的。奶奶也不过不到一年未见，手上还是一只金，一只玉，老人倒比年轻的白上许多，身上常年不变的死香，见乖孙话很少，这个孙子最小。她没召集何家人吃饭，拉着小宝同座入席。 才歇一夜，她就带着小宝一人，朱红、宝蓝、金黄入眼，何普照本就昏沉，这一下大剌剌得眼睛酸，人来人往香火气也安抚不住他。他侧走在奶奶身后，来人带他们继续登高，台阶左盘旋，右盘旋，一丝人烟也无了，路过敞开的朱红门，里面的佛像晃得何普照心惊，金灿灿佛身，一眼如巨雷入耳，再入眼心停半跳。他不懂这些，感觉大人都要拜一拜，据说他名字也是人家算的。他只觉寺庙邪里邪气。 环走一排排敞开朱红门，一座座巨大金像，怒目相向，五颜六色泼墨面孔，无一人朝拜，却像阴间来使。却也不是入内，反而往寺庙背后走，奶奶看他走得迟缓缓，老头似的，掌心轻轻搭在乖孙肩膀上，说：“奶奶带你来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