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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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工作的感觉很奇妙。 但实际上我适应得很快。就好像放暑假的学生那样,前一天还在与作业搏斗,现在却感觉到浑身僵硬的肌肉已经全部都放松下来,睡眠时间也能够从半夜十二点,然后直接睡到隔天下午三点。 民俊对我的休息时间似乎感到非常不敢置信,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叫我起床,但最后还是让我继续睡,而最终结果是我的生理时鐘彻底损坏,只好在他准备睡觉时,一个人待在工作桌前看影片度过寂寥长夜。 有时候我会偷偷看着民俊放在桌上的画材,他的水彩笔是黑金刚牌,纯黑色的笔桿看起来倒是与本人很相配。 如果没有动笔的话或许很快就会生疏,所以在民俊睡觉的期间,我向他借了铅笔,然后拿出已经封尘在柜子里许久的写生本开始画画。 要创作出什么作品呢?我们有稍微讨论过,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就这么天马行空的他说出一段奇怪的故事情节,像是喜欢做捲饼的大叔和某个讨厌捲饼的年轻人,要一起缉毒之类的东西,最后被我用我不会画捲发这样的理由打发掉了。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都在想说——够了,不应该再画画了,因为我早已明白自己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只是现在因为有民俊,所以我想要试着再往前进一步。 或许还能再更了解他,所以我想要画画。 而这这样的念头,足以让我暂时把父母寄来的简讯,房子租期的合约书给拋到脑后。 我想着有一天或许要告诉阿梅梅,还有小芳,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的事情,或许有一天也得告诉那些喜爱着我作品的读者。 他们会像民俊一样说出很噁心吗,会在说出这些后,仍待在我身边吗?我不知道,我对未来一无所知,所以想要创作出能够前进的作品——我想民俊的意思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不怎样的人,也有传递什么的资格。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有时候,我会在速写本上画了许多角色设定,穿着水手服的女孩子,来自部落的长老,科幻战斗服……当然空间透视似乎不是掌握的很好,这点大概得再请民俊教教教我。 大概到凌晨时,生理时鐘混乱的我才终于感觉到想要睡觉的衝动,于是躺回了床上。 有时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瞥见速写本上多了用铅笔完成的背景,以及对于肢体方面的修改。我将视线抬起,然后像往常一样,朝着他的方向过去。 我说了声早安,就好像过去好几年以来,我都在练习怎么说早安一样。 他向我回了早安,然后向我提起昨天看的漫画,他笑的时候,就像海洋一样。 ——在前往阿梅梅签书会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彦豪的讯息。他说他已经把东西都整理好,语气礼貌的请我过去帮忙带走。 我思考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先等回来,再把这件事告诉民俊,免得我们吵起来,然后他的东西又拿不回来。于是我用了一个要去银行的藉口出门了。 暑假到来,街上似乎多了一点活力,我在搭乘捷运的时候,看到许多年轻的学生三两坐在一块,打着手游要不就是大声聊着天,就彷彿他们的世界没有烦恼与痛苦。 说起来,我好像没怎么在学生时期想过,我想要变成什么样的大人,但转眼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没有工作——所拥有的好像只有前进的能力,听上去就像穷的只剩钱。 我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只好握紧拉桿,免得自己随着车厢摇晃而跌倒在地上。 再次来到那栋公寓附近,我在巷子口看见了手上提着两袋东西的彦豪,他带着棒球帽,在这种天气还穿着风衣外套。 我急忙上前帮他提起,而我们也换到了附近公园的凉亭,这样比较好谈话。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家电类的我也都丢了。」彦豪说的毫无情绪起伏:「大部分都是衣服、书跟画材,他老家在台中对吧,也没带什么东西上来,啊还有民俊的身份证竟然卡在房间地板里,干我差点把整栋屋子都拆了才终于拿出来。」 我吞了口口水,然后打开袋子。和外表不相符的是,彦豪将每件衣服都折的很整齐,像外头量贩店一样,就连画笔都特地买了硬壳容器来放置。 民俊的书令人意外的,是建筑歷史书,还有介绍中国庙宇樑柱的图解字典,所以提起来简直重的要命。 不过,我想我还是没办法全然信任眼前的人,里面说不定放了炸弹。我吞了口口水。 「话说,你这样跑出来他没说什么吗?」彦豪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没有说是来跟你见面。」我有些强硬的表示。 「哦。」他说。 我原本想着彦豪会问我许多问题,不过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微风吹过他的发丝和外套,这让他看起来好疲累。 「你是要搬去大学宿舍住了吗?」我悄悄提问。 「对啊,你怎么知道?」他瞇起眼睛说:「我要先去熟悉环境,而且得跟室友打好关係。」 他说的好平淡,在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彦豪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爸妈知道这些事情,我有在看心理医生啦,免得到时候失手揍其他人。」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就问啊,我猜民俊应该都不想让你知道大多事吧。」 彦豪十分精准的切到了问题点。我吞了口口水,想到民俊脖子上的勒痕,然后我说:「你到底是多恨他,才会想……置他于死地?」 「不是恨他。我可以肯定我比谁都了解他,也爱他。」彦豪说:「我只是希望他能表示点什么,把我揍一顿也行。」 我沉默了许久,低声的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你。」 「搞什么啊,你怎么和他一样。我说,你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他吧?」 远处传来小孩子嬉戏的声音,还有风吹过而树叶摩擦的声响。我顿了许久,而彦豪还是没怎么变的看着远方。 「我——」 「哈哈开玩笑的。」彦豪哼了一声,他衝着我露出微笑,看上去并没有不怀好意:「你的漫画叫什么?」 「呃、呃……《愿你安好,艾蒙》。」我有些破音的喊道:「在那个,tardoo网路漫画平台上的,手机漫画……」 「哦,很棒啊。」他说。感觉起来,彦豪似乎会对每个人都这样说:「还在连载吗?」 「已经完结了。」 「那之后还有新作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问我,照理来说他应该会对民俊纠缠不清,但他只是,像个没什么好失去的人一样,笑着对我说这些。 「我……」我小声的说:「我还在构思。」 在几秒的沉默后,我抬起头回答:「跟民俊一起。」 「哦。」彦豪看着我,他感觉还想要说什么,但最后我们只是一起坐在长椅上,像是在等待导演说ok,然后才能够下戏,再次走回平凡人的生活。 「你把他带走那天半夜,他有打电话过来,」彦豪说: 「民俊他啊,说他对所有事情都很抱歉,他竟然跟我说,那是头一次有人能够用那种很蠢的方式,告诉他他什么都没错,说希望他幸福。所以他说他不管我了,他要远走高飞。」 我感觉心脏似乎颤抖了一下。 「啊我能怎么办,我一看到那傢伙就会把他往死里打。」彦豪瞇起眼睛说:「所以我只能对他道歉,说了可能有一百遍吧……然后,可能未来某一天我会打从心底真的感到抱歉……然后哭着跪在他面前求原谅吧。」 「这么说真的很奇怪……可是,可是我希望你大学生活能过得开心。」我有些破音的开口。 彦豪顿了顿,他苦笑着说:「我会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民俊很紧张的靠过来,他说他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去银行要那么久,但在看到我手中的纸袋后,他似乎很震惊。 我只好把事情完整的告诉他,民俊看起来既困惑又苦恼,而他接过袋子时的表情好难过,我站在原地,然后牵住他的手。 用力的,用我那软弱无力的指尖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掌。 他说了声谢谢,而我说了不客气。 ——「海嵐!天啊海嵐我跟你说,我看到结局的时候哭了好久!」 接下来,就到了所谓的重头戏。 当穿着套装的阿梅梅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一个闪避不及被她抓住手臂。她双眼发亮的说:「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小芳,骂了她大概有半个小时。」 「这样啊。」我异常尷尬的说。 我猜尷尬的不只有我,漫展会场通常都是选在捷运站附近的大型活动展览馆,而为了中途不要发生意外,以及能够提前准备好,大概外面人潮还在排队的时候,展场内的舞台休息室就已经坐满工作人员还有漫画家。 冷气的出风口猛力送风,我坐在小铁椅上感觉自己实在异类到不行。 除了阿梅梅以外,在场的作家还有rainny,今天早上的签书会就是他们两个联合包办。所以我的存在非常奇怪,在场的工作人员忙进忙出,我却好像也要上台给人签名一样坐在这里。 「啊,海嵐你要不要当特别嘉宾去签……」 「不要啦。」我有些崩溃的说。 然后我不断盯着门口,想着说了「我想要到处晃晃」,露出孩子般眼神的民俊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话说海嵐你现在在干嘛?还有新作品吗?」阿梅梅一边补妆一边说,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可以一心多用呢? 「呃,我要参加同人展。」我下意识的回答。然而从门口左看右看都不知道民俊到底跑哪里去了。 「蛤啊——」阿梅梅突然又扑过来,她抓住我的手臂,双眼放光的说:「真的吗?真的吗?你的摊位在哪?」 「阿梅梅!」一旁,穿着黑色套装,看起来异常紧张的rainny用气音喊道:「你不要等下又和你编辑吵架了!」 然而此时的我脑袋一片空白。现在已经是暑假漫展的举办期间了,同时也是我租屋的最后一个月,而民俊口中的同人志贩售会,又称之为同人展,刚好就是与漫展近乎无缝接轨的活动。 而今年因为提供给同人展的体育馆要举办比赛,因此日期顺延了两週,也就是说我和民俊那个奇怪的,虚无縹緲的目标,必须要在两週内完成,而重点是我根本忘记要报名参加了。 「你、你有摊位吗?」我有些颤抖的问阿梅梅。 「那是当然的!虽然不是大手,所以我的摊位比较靠里面!我要出我粉专上连载的原创漫画的週边,算是赚点外快啦不要告诉小芳。」对方骄傲的回答,还比了个讚: 「等等,海嵐,你该不会没报——」 「我可以……咳,就是……」我有些口乾舌燥,只知道换作是以前的自己,绝对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求助:「阿梅梅,能拜託你……借我寄卖,之类的吗?」 阿梅梅不知为何看起来很感动,虽然她在通讯软体上很喜欢用表情符号来表达心情,但本人直接演绎出来的也相当丰沛。 「你看吧,我就说只要你还待在这个业界里面,就算没有在公司里画漫画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做很多事啊。」阿梅梅开心的说:「所以你要寄卖什么?」 「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阿梅梅复述一次,她皱起眉头,说:「剩……两个礼拜……」 我顿时感到有点着急,然后我站起身,说:「我知道了,我等等回来。」 就在我前脚准备踏出休息室门的时候,阿梅梅突然叫住我,她露出灿烂的微笑,说: 「你是画出《愿你安好,艾蒙》的作者,所以你接下来的作品也会棒的不得了喔!」 我顿了顿,感觉到有什么在心中翻腾,就好像暴风雨下的海洋。我嚥下口水,也试着对阿梅梅露出笑容:「谢谢你。」 我进入到会场内,似乎已经在逐步开放入场了。穿越那些大力谈话着的游客,我试图在广阔的会场,还有迷宫般的展区找到民俊在哪里。 「啊,春暉。」 结果对方自己出现在我面前,他的长发绑成了马尾,随着动作而晃动。他说:「要一起去看漫画吗?」 「一起去之前,我要先问问你,我们到底要画些什么,才能嗯……轰轰烈烈的结束?」我皱起眉头说:「我们还没有一个共识。」 「嗯……」民俊也露出苦恼的表情,或许是看久了,现在他的长发好像没有那么不合适了。 「就画这个啊。」他说。 「哪个?」我反问。 「我们一起生活的故事。」他感觉起来信誓旦旦:「这样就不用取材了。」 「不用取材是真的,但画这个做什么?」我迟疑地问。 他看着我,然后,像是理所当然的,也像是在展现,他听见了所有我说过的话,一字一句的,他都记得。民俊瞇起眼: 「因为我们都想要理解,所以像这样纪实类的作品,不就刚好符合吗?」 人潮越来越多了,我们好像也不该堵在主要道路上,民俊他伸出手,像是穿透了光与暗——而我牵住了他的手,他带着我前进,穿越了其他出版社的摊位。 「民俊。」 「嗯?」 我握紧他的手。 「很抱歉。」 「抱歉什么?」 「那时候,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他稍微顿了顿,然后转过头,他轻声说道:「没关係。」 我们同样的对话总是进行了好多遍,就像在确定彼此真的有听进去,真的有思考过。然后很缓慢地,好像答案就开始质变。 现在,我觉得我好像真的充满勇气,好像真的可以去直面自己,然后总有一天,我能够诚实的说出自己,的确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但是之后呢? 瞬间,这个念头跳进脑袋里。 在这份工作,真正的结束,于是民俊离开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