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欲燃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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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一番打听,卿柔枝得知临淄王有在附近垂钓的习惯。 既然想要取得对方的原谅,自然要肯豁得出脸面。 戴上兜帽,顶着各色目光,卿柔枝按照慕昭所指的方位走去。 买下那身衣物的银钱是向慕昭借来,乃是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样式极为宽大,不仅挡风还可以遮掩容貌。 看着眼熟,却不太想得起在哪见过? 天地间银装素裹,道路两旁排列着杉树和松树,枝桠上挂满皑皑的白雪。 行走其间,仿佛置身于水墨画中,卿柔枝长舒了口气。 深宫是富贵金窝,更是四方囚笼。 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地行走在天地间,她感到久违的轻松。 江边空气清新寒冷,她一眼看见那道黑色的身影。 于漫天风雪中,独钓寒江。 他头戴斗笠,丝绸质地的黑发披散在两肩,外罩一袭纯黑色的缂丝长袍,长长的后摆如同花瓣一般铺散在雪地上。 黑者愈黑、白者愈白。 他垂着眼,浓密如小扇的睫毛盛着白白的雪粒。风一吹,雪粒子便簌簌地落在了衣领上,宽大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 一瞬间,风雪凄迷。 她陷入回忆。 那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更是九皇子的生辰。 只,宫中无人在意。 生母是最卑贱低等的宫奴,生下他就疯癫而死,常年被陛下冷落忽视的九皇子,是比泥土还要低微的存在,人人可欺。 凤辇停在太液池时,卿柔枝看到的就是少年被肆意欺辱的画面。 那个曾经拽着她衣袖,叫她不要往下跳的少年,被两个宦官架着身体,脱臼的手臂耷拉在身侧,就连垂下的指尖都是细碎的伤口,毫无反抗之力。 七皇子用力掰开少年的下巴,叉起一块刚刚熄灭还带着火星的热炭,就要塞进他嘴里。 “住手!” 她开口呵斥。 见是她这个风头正盛的继后,七皇子悻悻作罢,带着手下告退。 卿柔枝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蜷缩在墙根,浑身是伤,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浓睫一颤,一双眼瞳漠然看来,清澈明亮、沁人心脾。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从小陪她长大的一只小黑狗。 只可惜,在她进宫的前一晚,它就死了。 她听见他微弱的声音,“……怎样才能活下去?” “像您一样,手握权柄地活下去?” 他的唇瓣血肉模糊,声音沙哑难听,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至极。 想来并没有认出,她便是那夜那个投井的才人。 她弯下腰,用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对他说: “断情绝念。” 断私情,绝妄念。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后来,她把他带回了坤宁宫。缓缓褪下佛珠,戴在他苍白削瘦的手腕上: “我叫卿柔枝,今后,就是你的母后。” 思绪来时汹涌,褪去得也快。 那串佛珠他还留着,是不是说明……看着男人平静的侧脸,她忍不住上前: “殿下,我们可以谈谈么?” 这一靠近便瞥到了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卿柔枝终于意识到眼熟是为何,三年前她去牢房送毒酒时,便是这一身装扮! 褚妄…… 给她准备这身衣物,是什么意思? 时时刻刻提醒,她害过他么? 褚妄亦是看向冰面那抹倒影,须臾,声音极淡地传来,“说实话,看到娘娘的第一眼,我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娘娘这般锲而不舍,莫不是心怀期待,觉得我们之间,还存有什么母子之情?” 卿柔枝咬唇。 她没有弟弟,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初救他,一是他曾赠灯与她,二是拿他当成了弟弟看待。 那几年除了她长姐,懿德皇后所出的储君,她最关心的便是九皇子。 她是皇后,纵使口诛笔伐,人人骂她狐媚祸水,她也是与大越皇帝并肩立在皇恩台上为万民祈过福,名正言顺的国母。 亦是,他的母后。 如果褚妄不曾对卿家下手。 她绝不会选择,与他为敌。 如果说少年时的褚妄还能被轻易地掌控和看破,如今的他就像看不透的浓雾,光是靠近都感到一阵对于未知事物的胆怯。 孤身前来,怎会不知要面对什么?太想活着了,哪怕再难,她都想活着。 这是那个少年教她的。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这一生原本只给陛下,和父亲下跪,” 卿柔枝缓缓弯下了膝盖: “可是现在,只要殿下肯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喃喃。 她忽然觉得危险。 不知哪里刮来的一阵狂风,掀开了她的兜帽,寒风如同刀子般刮着肌肤,满头青丝狂舞。 卿柔枝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就请娘娘,把命送给我吧。” 他蛊惑地说着。 卿柔枝感觉到,他冰冷的五指,圈握住她的颈项,一点一点收紧。带着薄茧的指尖抵住肌肤,不带丝毫感情。 像是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让她人头落地。 褚妄垂眼。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看活色生香的美人,反而像在看一具没有生机的玩偶。 他用的是戴着佛珠的左手,一颗颗黑色菩提子呈现出玉石般的珠光宝气。 掌心隔着薄薄的皮肉,感受着她颈部血管突突直跳,那是与心脏同步的跃动。 他的眸光,缓缓滑过女子青丝散乱的面孔。 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却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扼住喉咙,连反抗都不曾有。 原来。 她与旁人一样。 命悬一线时。 也会恐惧无助,泪眼婆娑。 也会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待宰的羔羊。 让人猜测,她的心与旁人一样,是红的,热的。 “傀儡怎会有心有肺?” 他似叹非叹。五官在呼出的白雾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喉咙发痒,眼睑更是微微发红。 忽然,嘀嗒。 一滴又一滴,热泪跌出眼眶,断线珠子般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又坠在他的虎口。 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往下,将黑色的佛珠浸润得更加瓷光透亮。 风一吹,透明的液体尽数冷却。 源源不断传来的冰凉,使得那股流窜在四肢百骸的躁动慢慢平息下去。 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把手松开。 就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她便踉跄地后退一步,抚上那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脖颈,惊魂未定。 胸口起伏着,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卿柔枝克制地轻咳,抬起衣袖一点一点沾去面容上的泪痕。 她眼尾红肿得潋滟,一双杏眼因水意而亮得惊人,身躯还在因劫后余生而恐惧地发着抖。 冰冷湿润的感觉残留在肌肤上,褚妄眉心微皱。 卿柔枝缓过情绪,这才放下捂着脖子的手: “谢殿下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