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露 - 历史小说 - 戏明在线阅读 - 戏明 第42节

戏明 第42节

    王守仁见文哥儿话里话外都藏着“你居然不带我玩”的小怨念,立刻和他扯淡起来:“国子监本来就不能带亲友和仆从进去,我带你去才是违规。”

    文哥儿今天好像有听谢迁提过这一条,国子监里连六堂之间都不能交朋友,更别提随便带亲朋好友进去了。

    文哥儿觉得自己错怪他哥了,很苦恼地拉着他哥衣袖坦白道:“诶?那怎么办啊?我和你们郑祭酒告了你的状,他说他记住了。”

    王守仁:“………………”

    王守仁暗暗磨牙。

    “你都和郑祭酒说了什么?”王守仁追问。

    “就说你无心向学,整天出去玩儿,还不肯带我!”文哥儿实话实话,提到“不肯带我”时还有点真情实感的愤愤来着。

    王守仁听了这话,觉得堂堂国子祭酒应当不会在意这等童言童语,刚刚提起来的心又放了回去。

    他伸手在文哥儿软乎乎的脸颊上搓了两下,才说道:“下次不许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哪里无心向学了,我每天都要临许多字帖,可比你勤快多了。”

    文哥儿平时被大人们揉搓习惯了,也不在意他哥的报复动作。他挺起小胸脯说道:“我这么小,你和我比,真不害臊!”

    兄弟俩又你来我往地相互伤害了一会,直至文哥儿觉得他哥有以大欺小的不要脸倾向时才一溜烟跑走。

    诸芸在旁看着兄弟俩“兄友弟恭”的交流,不由笑着说道:“三弟可真有趣。”

    王守仁一想到这小子今天还跑去找国子祭酒告状,就没法觉得这小子有趣。他说道:“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还记仇,下次可不能再得罪他。”

    接下来几日,文哥儿都在研究那套《农桑辑要》。不知为什么,他读着这书感觉还怪亲切了,总感觉自己以前读过。

    可他仔细搜索自己唤醒的那部分记忆,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能要再见几次猫猫,才能把上辈子的记忆全部捡回来。

    文哥儿也不着急,每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经史与杂诗。

    转眼到了祭灶神那天,文哥儿又兴冲冲跟着他祖父和他爹去搞封建迷信活动。

    去年猫猫来了两趟,腊八一趟,祭灶神一趟,说不准今年也回来呢!

    不想这天猫猫却没有来。

    也不知是不是有事要忙。

    不仅猫猫没来,这天夜里他祖父还病倒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入夜就病得不省人事,等王华亲自去请了医士过来守了一夜,到天亮时他又离奇地病愈了,仿佛只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醒来甚至比平时还要清爽。

    都快过年了,居然病了这么一场,王老爷子不是很开怀。还是在棋盘上和两个孙子大杀几场,心情还算是好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文哥儿跟着杨廷和学了一年的围棋,已经能在棋盘上和王老爷子杀个有来有回。

    于是他祖父又和他下回了象棋:)

    这老头,真是太过分了!

    文哥儿输了棋,愤愤不平地把位置让给他哥,自己也不挪窝,坐在旁边给他哥摇旗呐喊,要王守仁杀他们祖父个片甲不留!

    经文哥儿这么一闹腾,王老爷子的嘴角可算是重新翘了起来,眉梢眼角写满了得意。

    都说老人会越活越像小孩,这事儿在王老爷子身上可算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孩子忘事快,昨晚还跟着一起担心,今天已经可以继续和王老爷子抬杠了。

    倒是王华放心不下,给请来的医士付了酬金,心里还是不踏实,只恨这会儿更有名望的汪轮汪医士回老家去了,一时半会请不来。

    家里有老人,到了隆冬难免就有些担心。

    好在王华观察了一天,发现王老爷子精神好得很,吃饭也吃得老香,才堪堪放下心来,只道昨儿是虚惊一场。

    文哥儿玩儿了一天,夜里有些累了。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到了下半夜便梦见眼前有着拨不开的迷雾,他沿着迷雾往前走啊走,很快瞧见他爹正在读一封信,读着读着竟是潸然泪下。

    文哥儿凑过去想瞅瞅那信写的是什么,不想才走刚走近,眼前的画面就烟消云散。他一下子醒了过来,坐在床上敲敲自己的脑壳,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是个奇奇怪怪的梦!

    文哥儿琢磨了好一会,没琢磨出他爹为什么看着信哭了出来,只好把这事抛诸脑后。

    年关近了,府中今年既添了两个小孩,又迎了位新妇,可比去年要热闹多了。

    文哥儿手脚比去年要利索得多,口齿也要比去年伶俐得多,早上起来先和金生一起在庭院里活动了一下筋骨,才开始自己坚持不懈的晨读活动。

    今儿他才刚晨读完,就有人把一封信送来给他。

    文哥儿这才想起,他还给数学爱好者王文素写了封信来着。

    王文素乃是晋商之子,按后世划分那就是山西人,不过他早些年就随父亲搬到了河北定居。

    河北离京师不算太远,所以信件往来很方便,才过去这么小半个月,对方的回信就送到京师来了!

    不仅有信,还有几本手抄的《算经》!

    文哥儿还是第一次和人通信,心情非常雀跃,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读了起来。

    见金生瞧着也有些好奇,文哥儿很大方地邀他一起来认识认识这位家里很有钱的数学爱好者。

    毕竟金生是要给他代笔写信的人。

    约等于是王文素的二分之一笔友!

    王文素字写得比金生好看多了,瞧得出是从小用钱养出来的富二代。他对文哥儿附在信中的数学题很感兴趣,说没想到会遇到同样热爱算术的人。

    就冲着这道题,这个朋友他王文素交定了!

    第37章

    隔空交到朋友这件事可把文哥儿乐坏了,尤其对方还这么大方,给他抄一道题就送来这么本《算经》。

    《算经》其实是历朝历代著名数学书的合集,其中最有名的应当是《九章算术》这位身在河北的小王搜罗到的《算经》之中就有这本。

    两边都姓王仿佛天生就少了重隔阂。文哥儿把信读完了就开始研究新到手的《九章算术》。

    经过这一年多的反复洗礼,文哥儿现在看起古籍来那是一点障碍都没有。

    而且古代数学书对他而言可比什么圣贤之书要好懂多了他咻咻咻地就翻了好多页边看脑海里还边冒出许多更符合当代数学爱好者水平的题型。

    真正的好题,要从时代中来,到时代中去争取让考生们感受到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数学真理!

    文哥儿津津有味地读了半天《九章算术》,发现里头都是些简单的运算题只要能掌握好基础的汉代单位换算技巧,做起来一点都不难。

    就在文哥儿摩拳擦掌要金生帮忙把自己新想出来的绝世好题抄出来时,王守仁溜达过来了。

    原来是到了饭点文哥儿还不见人,王守仁主动请缨说过来找弟弟。

    王守仁见文哥儿捧着本《九章算术》读得开心不知怎地头皮一麻。

    早前王华在信里说这个弟弟很不一样王守仁心里头还是存疑的怀疑他爹是在胡编乱造逼他上进这会儿看到个奶娃娃坐在那看算术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弟弟到底哪里不一样。

    嘶,这玩意连大人都不一定能看得懂吧?

    爱读书不是什么坏事既然亲爹都没管王守仁也没打算管。他只是走过去把文哥儿拎了起来边拎着他往外走边说道:“《九章算术》有那么好看吗?看到你废寝忘食!”

    文哥儿被他哥随手拎着不踏实得很,挣扎着要下地。

    王守仁这才放他自己走。

    经王守仁一提醒,文哥儿也感觉自己肚子饿得咕噜噜叫,立刻迈开小短腿跑了起来,跟他哥一起去吃饭。

    到了饭桌上,文哥儿立刻说起自己交到笔友的事。那笔友也姓王,说不准他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多棒!

    那信和几本《算经》能送到文哥儿手上,本来就被王华检查过,王华自然不会不知晓。

    王华瞅着他说道:“你过了年就三岁了,是不是要开始练字了?总叫金生代写,你这新朋友肯定会嫌弃你没诚心。”

    文哥儿一听练字,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他单知道汪医士说三岁以后可以写写字,却忘了有些地方算年龄爱往大里算,出生就算一岁,过一年又一岁。他过了两个年,直接就三岁了!

    “还小,还小!”

    文哥儿疯狂推脱。

    等到午饭吃的饺子上桌,他就开始埋头干饭,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的专心吃饭原则,坚决不搭理他爹的练字提议。

    爱护手手,人人有责!

    王华也从不真逼儿子做什么,当初王守仁憋到五岁才开口他都没着急,更别提文哥儿只是不想早早练字了。

    他也只是偶尔随口诈上一两句,成就成,不成也没啥,慢慢教就是了。

    一顿饭吃完,文哥儿悄悄找上王华,与王华说起自己昨晚做梦的事。他好奇地仰头问王华:“爹,你怎么哭了呀?”

    王华语塞。

    你梦见我哭了,然后跑来问我为什么在你梦里哭了,你觉得我知道吗?

    不过小孩子本就是不讲道理的,王华略一沉吟,才揉着文哥儿脑袋回道:“许是前天晚上你祖父病了一场,你自己担心你祖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梦见的。”

    文哥儿哼哼两声,说道:“才不担心!”

    他前天晚上才没有在床上翻来转去一直到半夜才睡着!

    那么气人的祖父,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华见文哥儿嘴硬,也没戳破他。

    孝顺这事儿本就不是嘴上说说的事,看他怎么做才是正理。别看这小子一天到晚和他祖父抬杠,爷孙俩感情比他这个当儿子的都要好多了。

    等文哥儿哼哼唧唧地跑了,王华才琢磨起文哥儿提到的梦来。

    文哥儿出生后家中确实有了许多小变故。

    比如从去年请过汪医士登门后他们便开始给老爷子调理身体,如今老爷子不仅没继续发福了,还越来越康健。

    倘若去年没按照汪医士的嘱咐盯着老爷子喝药、控制老爷子饮食,说不准前晚这场急病能把老爷子的命给要了!

    那样的话,文哥儿的梦可能真的会实现。

    要知道老一辈讲究落叶归根,他们若是感到身体每况愈下,哪怕叫人抬着都要回家乡去。要不怎么连官员求致仕都是说“告老还乡”?

    人老了,就是想死在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