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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49节

    珍卿也跟昱衡表哥侧面提了提,问他将来愿不愿到外面走一走,昱衡表哥设想离家的情景,就马上战栗着说他不愿意。这里是他钓游于斯最最熟悉的故乡,是他永远感到安全的成长栖居地,去到别处他什么也不熟悉,他还能活得下去吗?跟姑奶奶试探着提了数次,也是无果。

    无能为力的感觉又漫上心头,她还是无法强行绑架任何人南下,就算强行绑架这些人南下了,她也不敢打包票能担负所有人的生活。

    歇宿杨家湾的第二个晚上,珍卿做了一个冗长纷乱的梦。她梦见鲁州省主席沈向华将军死了,禹州清廉守正但无所作为的省主席也死了。韩领袖派下两名精干的中央大员来主持两省。

    作风强硬、行事果决的禹州新省主席,一到任就下行政命令取缔一切苛捐杂税,还下令裁撤政府机关的冗员浮员,到处鼓吹改革以救民生,厉兵秣马以击外寇。却不知此阖省文武恨他断了大家财路,下面正在酝酿着更大的变乱。得不到军饷的丘八一部分闹了哗变,对百姓烧杀抢掠然后跑到深山做土匪,一部分乱兵围攻新省主席正巡视的某县,在行营把那新省主席活活打成筛子。韩领袖再派得力干将来也不济事,上上下下苛捐杂税更乱收一气,机关中的尸位素餐者也更多了,不过新省主席碍于前车之鉴已然不敢管,禹州只好从乱跌向更加乱。

    而鲁州的沈向华将军身故后,他属下为了争权夺利混战起来,韩领袖派去的新省主席到任后,见沈将军旧部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军,为了争夺名位、寻报私仇人脑子打出狗子,搅得整个鲁州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竟然还有败军之将在走投无路之后,跑去投降对鲁州虎视眈眈的东洋人。鲁州这新省主席哪一方也弹服不了,成了一个命令出不了府的空壳子,再是领袖钦命的也不管用。

    珍卿这梦境演绎出这等离奇时局,忽然梦中时空变换又回到东汉末年。王司徒以貂蝉的美人计除掉董卓,然而并未迎来君臣复位、天下太平的局面,董卓余部一如既往地为祸长安、侵害百姓,汉家天子依然没有回复人君之相。

    梦醒之后珍卿颇觉疲惫不堪,梦境其实也是自我的意识。她知道任何人都是社会环境的产物,社会环境黑暗动荡,培养出的权臣大多贪利忘义、反复无常,就像董卓死了汉家天下并没有太平,而今就算给公民党换个领袖,给禹州、鲁州换个省主席,却不进行全面的社会改革和国民改造,治标不治本的功夫,通通都是无济于事的。

    强行叫人离开相对危险的北方,到南方能保证让人家过上人过的日子吗?大家会感念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吗?珍卿想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觉得自己以为的保全未必是真正的保全,所以她打算不强求什么了。

    没有在杜家庄和杨家湾耽误太久,珍卿夫妇想着回去时可以转道冀州、晋州、燕州,看看二省奖学金资格的审查情况,并顺便拜见二省的亲友长辈等。

    珍卿夫妇离开杨家湾回到睢县,在县城中跟文化界人士座谈了两日,又有跟他们有关的奇事文章出来,不必细谈。准备离开禹州再访李师父之前,珍卿在启明学校的操场进行了晚间演讲,她对着满眼热忱和期许的孩子们说:

    “孩子们,今天不止一个人问起我,为何要将演讲放在夜晚?我想说,我们的国家仿佛处在这般黑夜,我们每个祖国母亲的孩子,无论贫富贵贱、悲喜顺逆,都在一条似乎无尽黑暗的隧道中行走着,用我们祖先赐予我们的黑色眼睛,寻找这隧道中任何角落的微芒。

    “我要说,知识是黑暗中的微芒,文化是黑暗中的微芒,信念和决心也是黑暗中的微芒。而一个承载着知识与文化、拥有信念和决心的人,就并非是一点寻常的微芒了。而一群承载着知识文化、拥有信念决心,让民族文化存续、血脉延续的人,譬如是成千上万紧紧联合起来的一盏盏煤油灯,一日日地努力托起笼罩四野的无边黑幕,黑暗中一点一点的灯火连成线会成片,忽然有一日,就变成了地平线上太阳光的巨亮……

    “那么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如何造就一个自有光芒的人?或者说,如何自我造就成自有光芒的人?苏东坡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材,亦必有坚韧不拔之意志’。

    “而我认为立大事者须有三点,一曰天赋,二曰努力,三曰机会。天赋对我们每个人意义几何?它对人材的造就起决定性作用吗?古往今来,由中而外,有多少幼时天赋超群而大时了了者,又有几多资质庸常而有所成就者?……有天赋机遇却不努力上进,以致余生碌碌终成大憾的人,何其多也。而从国语课的美国盲女海伦·凯勒的事,可见努力对于人生成就的决定性……

    “而在今时今日,我可以这样告诉大家,凡能立于此地听我讲演者,多数是天赋、努力与机遇并得者。然而欲使人生有更大的造就,天赋之事或难强求,但我们尚能依靠自身之努力,以期天道赐予勤道者之机遇……我请同学们务必珍惜眼前的光阴,为我们面临战争威胁的国家学习,为我们濒临断绝的民族文脉而学习,也为个人的生存温饱发展而学习。有机会一定要多学知识、多长智慧,但多学知识、多长智慧的前提是,你必须先锻造一副强健的体魄,再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以自己的心灵去分析,如何不断延展自己生命的意义……

    ————

    珍卿到睢县的消息早藏不住,启明演讲后家里更是门庭若市,许多省内外的学界闻人求见,还有军政要员甚至近亲好友——譬如从省城来的锦添表哥一家,还有二十六军的同门师兄梁师培等人,后来连省主席也携属员前来求见。

    珍卿本来想尽速去见李师父,备不住连续两天门庭若市,有些人物实在是怠慢不得。期间,他们听了不少本地新闻和民生百态,还与来宾交流教育、文学等观点,还真碰出了非同一般的火花。

    就在珍卿闭门谢客的这一天,磨坊店的噩耗突然传到睢县里——李师父忽然说不行就不行,师娘召唤珍卿快快赶过去,并通知在应天的娟娟姐一家。

    珍卿赶去磨坊店的路上,心里阵阵麻木的锥刺感,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了,不想心间还是萌生巨大的仓皇之感,幸好三哥此时正陪在她的身边。

    车子停在李家的大门外面,李府的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珍卿不由地忆起当年雪天拜师,她看到李家门上贴的“僧道无缘”四字,李师父谆谆教授她篆书的情景,给她传授《史记》阅读方法的情景,还有像个老顽童带着她荷塘钓游的情景……

    才从门廊走到西面的游廊上,感到李家院中不寻常的气氛,又看到西厢廊上张望的李师娘,珍卿克制着泪意冲上去抱住李师娘。李师娘反倒是没有眼泪的,三哥在后面及时提醒珍卿道:“先去看李师父要紧。”

    珍卿挽着师娘急步转入西厢,她觉得周遭一片凝滞的死寂,房中站满了人却没有一点突兀的响动。珍卿终于看到床上仰躺的李师父,她扑倒在床边眼泪再也绷不住,握着李师父的手哽咽着呼唤:“先生,先生,是珍珍来了,珍珍来晚了,先生该打手板子。”

    李师父意识似乎已经模糊了,他眼睛已经不知道看人,重浊的气吸进去似有千钧重,旁边的丫头要帮李师父吸痰,李师父艰难地朝着珍卿的方向,嘴巴一蠕一蠕地似乎要跟她说话。珍卿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枯燥的痰音一遍遍地噪响着。她凑近听清师父话音的瞬间,泪水汹涌得仿佛要决堤一般,她勉力克制着磅礴的情绪,一遍遍一字字地告诉李师父:“先生,我记下了……”

    在场人都问珍卿李师父说得啥,珍卿掩抑着悲声说了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李师娘也只是悲切地应一句:“这也罢了。”麻木伤痛得似没有一点泪水,她马上转头交代管家和老女佣,快将李师父入殓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叫李师父本家的族人布置起来,那些族人连忙殷勤地应着下去了。

    李师娘吩咐完这些回来忽然哭了,是那种静默地不需要人劝解的哭,她哭一会就不再哭了,珍卿哭一阵也渐渐哭累了,但李先生一直攥着她的手,李家的使女端来水给她洗脸都不便。

    已经咽泪收悲的李师娘,在床头木木地呆坐了一阵,叫左右帮珍卿把手扯出来,叫珍卿安生坐着好生歇一歇。珍卿把手抽出来也洗了脸,喝着李师娘叫人煮的参枣茶,听李师娘说起她的生父当年去世,也是这样一声重一声轻地喘着,两天两夜才算得了解脱。说完这个李师娘沉默了一会,又絮说她没给李师父留下男丁,这几年李师父族人一直在纠缠,要给他过继一个孙子打幡摔盆,但李师父终究没有答应,之前说丧事也不愿意大办,一直强调自己“僧道无缘”的他,死了也不愿意和尚和道士来超度他。

    珍卿是头一回直面至亲的死亡。上辈子养母过世珍卿在念高中,丧事是邻居和街道上帮办的。这一世生母仙逝她才五岁,杜太爷叫女工把她抱得远远的,生母整个清洗入殓过程她都没参与。这一回亲见李先生离去的过程,珍卿由死亡获得了不一般的启发。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无论你是否功名盖世,气冲斗牛,一切生时的功名利禄权势尊位,都不能作为送予无常的贿金,无常总要将死亡送到你的眼前,你须要喘完世间重浊的空气,接住这份量说不出轻重的死亡,然后让你的至亲透过你的死亡,看见通向死亡的黄泉之道,从而有了对死的敬畏以及对生的留恋……

    娟娟姐一家是搭飞机来的,此时李松溪先生已经仙去,家里到处挂满了白布帐幔,李家近亲孝仆都穿得白汪汪的。娟娟姐把丈夫儿子都撂在身后,自己一路哭奔进来抱住棺材一直拍打,问父亲为何不等她回来再走。

    珍卿原本跪在一旁随起举哀,见状跟其他人一起来拦劝娟娟姐,李师娘身边的老妈子也来劝:“大小姐,老爷清醒时自言并无遗憾。他说心里最挂念的两个人,除了大小姐就是珍珍小姐,他说临走前两个人都见过了,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该讲的讲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老爷今生受完来世享福,临走前讲明丧事不许大办,不要招来许多人扰他不安,大小姐——”

    听了母亲身边老嬷嬷的劝说,娟娟姐稍微止住哭来拉珍卿询问,韩姐夫和孩子们上前拈香焚纸。娟娟姐一家听珍卿讲了李师父临终情景,讲了李师父那一句遗言,韩姐夫跟他家两个大儿子,不由都凛然悲愤泪洒当场,珍卿跟娟娟姐不免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娟娟姐一家先去换上吉服,又去见过待在后堂的李师娘。

    李松溪先生晚年隐居桑梓,名声式微不为世人所知,但他女儿跟弟子都非等闲之辈,有消息灵通的主动跑来上祭。娟娟姐跟珍卿遵照李先生遗愿,并不许外头闲人进来扰他。之后,她们也只在家中停灵了七日,头七一过就赶紧给李先生出殡下葬。

    娟娟姐对李师娘的不哭,跟珍卿背后提起是有微辞的,珍卿赶紧婉转地劝慰这姐姐,说李师娘实是李师父的第一个近人,他有下世的征兆师娘是最早发觉。李师娘的痛苦伤心比任何人都多,而且朝朝相对日日揣想,她还要抑制伤心稳住一家人,她的痛苦和辛劳旁人如何想象呢?而她们这女儿和弟子离得太远,积压的情感一下爆发出来,只是看似比师娘的零碎伤心深重罢了。

    丧事办完之后,娟娟姐听说族人逼迫父母过继,使气把李家的老宅发卖了,佣人也按情况遣散或带走,就带着李师娘准备搬家到应天住了。

    在磨坊店给李师父治丧期间,也师从过李师父的师兄梁师培也来祭拜过,跟珍卿提起永陵火车站的刺杀官员案。说两个刺客中有个叫严良玉的女刺客,听说原来是社会党的地下人员,特务们本要把她当成跟社会党谈判的筹码,给社会党安一个“合谈期间刺杀公民党要员”的罪名,借此在两党谈判中获得更大的控制权。但严良玉在被押往应天的前夕在狱中自杀。

    梁师培师兄之所以提起来此事,是因为这个严良玉的原名叫梁玉芝,祖籍鲁州,跟梁师兄是没有出五服的本家亲戚。而这梁玉芝是珍卿圣音女中的同学,在圣音女中也曾经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后觉梁玉芝行事鲁莽就渐行渐远了。

    梁师培才提醒完珍卿没多久,应天的特务头子聂梅先就找到磨坊店,盘问珍卿夫妇跟梁玉芝的关系,盘问为何那么巧刺杀那天晚上他们到永陵。实际上珍卿确实多年不曾见过梁玉芝,他们再搜寻盘问也没有结果……就算不用娟娟姐和韩姐夫出马,以珍卿夫妇如日中天的声望,这帮到处闻嗅的特务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珍卿夫妇是跟娟娟姐一家同走的,耽误太久还有特务在旁虎视眈眈,他们也就放弃去冀州、晋州、燕州的行程,直接搭军用飞机一道飞回海宁。

    珍卿和三哥坐在轰鸣的飞机上,望着下面雾霭氤氲的青葱人间,脑海中不由印现这样的诗句: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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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4章 一霎间风云变幻

    珍卿和三哥回到海宁之后, 先帮着亲友们把钱物换成黄金等硬通货,然后开始办杜太爷寿宴兼杜保堂百日宴。

    杜太爷今年有七十六岁了,但他从来没有办过像样的大寿。一则是他自己没什么亲戚, 二则也没什么人替他张罗。他那年快到七十整寿时,正赶着珍卿和三哥的婚礼, 珍卿留学后他也没兴致过寿。如今他已经决定要随孙女一家搬往梁州, 最近难免有点失魂落魄的。珍卿和三哥提议他跟杜保堂同办寿宴, 杜太爷高兴得都舍不得睡觉了。

    珍卿夫妇便对燕冀二省的亲友广发请帖, 请他们南下海宁庆贺谢公馆一对重祖孙的好日子。包括北方学界中珍卿父女都相熟的文化、教育要人, 如珍卿去年结识的洪菲菲女士一家;如珍卿夫妇在欧美结识的中国朋友,如在美结识的邓扬和、胡莲夫妇。而真正知交满天下的三哥重要朋友更多,涵盖了工商界、慈善界、教育界、文玩界。

    谢公馆此番为老人小孩大排筵宴, 背后的用意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亦知,他们也邀请值得牵挂的故交亲友。

    总而言之,珍卿跟三哥私底下商议好, 只要名声在外恐为敌寇所掳者皆邀来。虽然是不同的时空背景, 许多重要事件都是似是而非, 但现在的局面,连没有先觉的三哥也感觉不对劲了。

    他们夫妇没有千军万马供其驱使, 也没有飞机大炮能助力拱卫城池, 只能凭着对时势的一点嗅觉,用这种方式为亲友们豁免可能的灾难, 这就是他们所能尽的最大人事。至于受邀者会否按他们期望的赴宴, 他们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

    杜太爷和杜保堂好日子的前一天, 忽然惊传旧都平京一夜间发生大事件, 东洋敌寇跟本国驻军发生激战。消息传来的时候, 东洋人正在轰炸平京的重要地区。

    珍卿一家都晓得受邀者们的底细, 此番借老人小孩邀请近亲好友南下,多是要求他们带着老□□儿的,说请大家在海宁大都市游玩一圈,并暗示他们时局动荡下要留后路,最好带些金银细软存到租界的银行。其实有一些警醒的客人就照办了,而那些盲目乐观的却听而不信,平京事件一下把多少人炸懵了。

    有人忧心落在冀州、燕州的家眷,急欲回转北方同家人甘苦与共;有人庆幸带着阖家南下走亲游玩,还暗喜听了珍卿夫妇建议带了钱财过来;也有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想主意,已经沦陷的平京自然不敢回去,又不确定该回乡下的老家避兵灾,还是观望政府动向再随大流而动。

    珍卿夫妇尤其劝知名人士稍安勿躁,姑且再观望几日也更看得清时局。也委婉建议那些家人尚在北边的人,趁着现在还没有打得不可开交,还是快打电报到北边请人帮忙携带家眷财物南下,就算他们错判了战争的形势,以后确定北方打不起来,他们到时再回冀州和燕州也比现在抱侥幸心理强。

    谢董事长一直不愿搬迁工厂、医院,二姐夫妇也一直无意搬迁他们的药厂。此时见东洋人连平京旧都也敢攻打。珍卿夫妇之前暗示过的糟糕局面,似乎一步步呈现在他们面前,由不得他们再抱着天真幻想。

    全家人便紧急开会商议南迁工厂、医院、药厂等,还有谢董事长负责的中西义赈会,及义赈会和慈济会协办的孤儿院和工艺所等。这么多人员、物资、机器要一股脑搬迁,想一想都是千头万绪万绪千头,一件件计议起来脑袋都要爆炸了。

    珍卿夫妇劝说谢董事长他们,最好把动迁的目的地定到蜀州或梁州、恭州。谢董事长与公司的股东都认为,觉得路途遥远情况复杂,搬迁的难度和成本也太大了,何况海宁跟首都应天离得这么近,应天若无事海宁怎么可能有事呢?花仙子股东们也是说先迁往楚州星汉市 ——据说当局在该城布置数百架自产或捐助的飞机,相对其他空中防御力量薄弱的城市更安全。

    珍卿夫妇再三劝说谢董事长,谢董事长只好下决心壮士断腕,放弃那些不赞同南迁梁州的大股东,还出去大宗的股本和利息后,他们自己人全权负责这个关乎存亡的大行动。

    谢公馆上下的人都见过世面,应对过不止一次重大突发事件 ,一家人聚集着商议了三天三夜,暂时确定了每个人负责的各项任务:二姐夫妇负责医院、药厂、花仙子产品的搬迁和出卖,全程监视公家物品的清点、打包,尤其是大宗机械的清点打包,三哥就负责联络货船、火车等物流工具,以及物料机械搬迁和入库的存放事宜。公司、工厂、医院、义赈会、工艺院等,还有数万职员也需要协商安排以后的去向,珍卿负责协助谢董事长处理这一部分工作。

    陆si姐因珍卿的建议和其他家人的阻拦,她的倩影服装公司旗下并无大工厂,需要处理安排的厂子、物料和职员,相比花仙子公司就简单得多了,她正怀着孕,一切事都由家人和职员替她担待。而谢公馆内部的物品、人员的整理和安排,就由谢公馆的几个内外管家来照管。这个大型的搬迁事项一旦施行起来,谢公馆上下的人包括各家产业的高级职员,都是一个人当成三五个人来用。

    期间,应天当局在冀州和燕州的军政代表,与东洋侵略者的停战谈判已宣告失败。北方各学校已经开始搬校南下,据闻暂定的目的地也是楚州星汉市。海宁这边不少学界同仁却觉海宁毕竟是各国租界所在,东洋倭寇不至于猖狂到一次性与各国为敌吧?

    但珍卿还是积极跟慕先生沟通,叫慕先生跟艺专所有负责人说明利害。她甚至一改在艺专的甩手掌柜作派,跟艺专的唐人礼、吴质存、叶知秋、朱书琴、秦间间都谈了,叫他们不要对所谓的国际调停抱有信心,自清末以来国际调停何时对中国有利过?退一步来说,就算不信东洋人真能攻破海宁,也要在全校师生间作迁校动员以备万一,就算最后证明是杞人忧天都好过没准备。

    珍卿如此有悖“常情常理”的言行,不免被看不惯她“怯懦”的学界同仁讥讽,连她的崇拜者中都有人觉得她过态了。加上谢公馆搬迁工厂、医院、药厂的举动,也在海宁工商金融界引起侧目惊笑,说不但易先生近来言行不合她诗中之志,当年言“东洋西洋皆凌犯,神州儿女皆来捍”。不料事到临头,他们第一名门全数人竟都贪生怕死,现在东洋人尚未打到家门口,他们已经只顾自己仓皇逃窜了,什么爱国商业家、慈善义士、学界名流,都是拿来沽名钓誉的幌子罢了。

    虽然冷言讥讽、落井下石者是难免的,然而被他们家帮助扶持过的人若也如此,也足够珍卿寒心一时了。不过幸好慕先生还能一言决事,听珍卿多次描述潜伏危机之后,即命艺专的教职工开始打包教具,学校又叫校内的学生自治组织帮忙,由某日某时开始学校解散,复校时间暂定九月初旬某日。

    学生们可自筹路费前往星汉市复校,也可选择跟着大部队一起迁移各种物资,这样校方会包他们的食宿和路费。而艺专多数师生和世人一般惶惶,多数贫寒子弟其实无处可去,此时下意识信奉师者长辈的权威。想反对南迁而留下来决一死战的人,在此时也组织不起来人跟他们一起。艺专的南迁队伍一日日开始成形了。

    珍卿和杜教授供职的国立海大,尚未接到应天教育部迁校的指令,珍卿两次力劝校方多少作点准备,最终都是无功而返。其实,此时连华界的国立大学也都未动迁,珍卿深知强劝无用已然作罢了。

    而此时,杜教授却已经接到上头通知,应天中华研究院文史所也要提前动迁,院长郑余周先生召杜教授到应天主持搬迁,杜教授仓促收拾好行李就到火车战,未来得及跟外头奔波的家人告别,就匆匆搭上驶往应天的火车。事后打电报托付珍卿派人接她姑姑——住在徽州昌意小城的景红姑。

    昌意小城其实离海宁没有多远,但珍卿眼下实在没有闲功夫,只打算派认识红姑的胖妈带个伙计走一趟。不料胖妈的老伴花匠老刘却有事情,老刘说上次回家看中了邻镇的一个小孩,跟主家说好了下月去接孩子。现在谢公馆预备大搬迁他坐不住了,一改老实巴交的作派就是非要回去接孩子,大抵越是老实人越在乎后嗣之事吧。

    胖妈恶狠狠地骂刘老是不知事的行尸,却也压抑着怨愤跟老刘回去接孩子,珍卿并不情愿叫他们乱走动,谢公馆的搬迁队伍说不好啥时候就出发。胖妈就说他们接孩子的小镇就在江州边上,事情办得顺利最多三天两天就回来。珍卿只好让胖妈两口子快去快回,另派了同样认识景红姑的阿成去接红姑。

    谢公馆所有人现在都是日理万机。连回到家里也是一刻不能消停,吃饭睡觉都必然争分夺秒,不然料不到何时就被某人某事打断了。

    平京事发后谢公馆留下的客人不少,大家观望局势又料不准军事上的情况,值此山河破碎不知往哪里走合适,谢公馆原住的旧客和外面来的新客,都要跟谢公馆已有决断的主人们商议,看看究竟往哪里逃避战祸才是最好。珍卿自己一家人准备去西南,也不敢断言西南之地最稳妥,反正就是先含糊其辞应付过去。

    当东洋人在海宁也借口士兵被杀害,提出要入城搜查杀人犯被严正拒绝,而后又无理要求本国军人撤出亦无果,便开始派遣巡洋舰任意炮击海宁华界。没多久,谢公馆内也获悉应天当局的内幕消息,说政府打的主意是先迁转到鄱州,再由鄱州退到楚州的星汉市,第三就可能是迁往西南腹地的恭州。谢公馆这时才敢劝大家往西南方向去。

    珍卿为亲人师长的事情忙碌时,生父滕将军在坊间的名声急转直下了。

    据说平京事发之后,驻平京部队本拟立刻拼死血战,而冀州省主席滕将军却跟东洋贼寇谈判,客观上为东洋人在冀、燕两省增兵赢得时间。现在冀州、燕州一带的本国驻军,正以血肉之躯跟侵略者殊死拼杀,这么多热血军魂抵不过东洋人的空中优势,眼见已无法挽救冀、燕两省全面沦陷的惨烈局面,人们的和平幻想一天天地破灭了。

    悲愤绝望的情绪在民间传播着,滕将军作为冀州的代理省主席,被许多人批判临机失断、贻误战机,现在冀燕失陷已经无可挽回,据说滕将军又要率领冀州的三个兵团,一直向南退却至禹州、徽州、江州一线。坊间现在多猜疑他是亲附东洋的投降派,不然为何会将手里的地盘轻松让渡出去?对滕将军的讨伐之声日日高涨,不过应天当局一直装聋作哑,并不回应民众处罚滕将军的请求。

    海宁现在的情势是,东洋方面日日在向海宁增兵,谢公馆旗下产业的物资资源等,现在只运出去一部分容易搬动的,像工厂里的大件机器太难搬迁了。仅一个化工厂的全部机器上船,货轮就被压得不敢再装更多东西。现在轮船和火车运输的价钱水涨船高,计算搬迁工厂的成本也越来越大了。可是必须得趁这个能争取的空档,能搬出去多少东西就搬出去多少东西。

    至于没法搬迁的工厂便就地变卖,就算市价跌得快也能收回一点本钱,也是为在梁州复建工厂筹措经费。

    这时节四姐也随大家住谢公馆,她说俊俊哥能动用军列军卡,搬动机器要不要俊俊哥帮忙?家人不约而同叫她别作此想,当前海宁形势如此危急,百姓商家也要无条件地支援抗战,哪能到现在还私占国家资源拖大家后腿?只能是大家同心戮力抓紧时间,尽全力把能搬走的机器物料都搬走。

    现下,东洋人虽说只在炮轰海宁的华界,海宁租界天天也能听见隆隆的炮声,谁也不敢保证租界会一直安全。

    而谢公馆现住的人未免太多了,先前珍卿夫妇为杜太爷和杜保堂办宴会请的客人,那些老家在南方的多跑到老家避兵祸去了,老家在北方而不知何去何从者,还有一些人留在谢公馆徘徊观望。原先受到邀请却没南下的亲朋好友,这一阵也络绎不绝地来到谢公馆,指望谢公馆的主人家们能指点迷津。

    海宁的富人祖籍多在江州、越州,似谢公馆的近亲朋友不少就携家人回江州、越州避祸。这些人穿越重重炮火跑出了海宁城,有的人见城外又是打炮又有土匪,一害怕又拖家带口从城外返回,怕遭到东洋人炮击华界不敢住了,就颠颠跑到租界藏进谢公馆里。

    某一天,无线电里又听闻东洋人竟然轰炸江州,家人在江州的住客们更是六神无主,张张惶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珍卿蓦然想到在江州的胖妈和老刘,可是他们正在回来路上又不可能联系上。

    谢公馆住人太多连佣人房都被挤占,秦姨和岳嫂等住进了楼里的杂货房。珍卿派去接应红姑的阿成回来了,红姑叫阿成转告珍卿和杜教授,说就算是祸世魔王到了昌意,她也决定永远留在那小城不走了,不管好死还是歹死都不必管她了,阿成强劝了许久一直无果。

    珍卿只好叫人给红姑寄了点东西,胖妈这天下午忽然形容凄惨地奔回谢公馆,不顾脸上还流着血就跪到珍卿面前,说他们坐的船被东洋人炸翻了,花匠老刘跟多少船客翻船后惨死在江心,会游水的胖妈万幸没有受伤,也是侥幸从翻船中捡回了一条命。

    胖妈说起被炸之事犹然惊恐之极,说当时东洋人的飞机下雨似的下炸弹,正炸在他们那艘汽船的当中间,当时就把船中多少客人炸得血淋淋,胖妈看见一些血人跟虫子似的爬蠕出来,扎煞着手凄惨地叫着“救人啦,救人啦”。可是岸上人躲炸弹都怕躲不及,哪里有人会去管被炸断的船上的伤者呢,伤者爬出来到后面也是活活淹死的命。胖妈说她只及捞到老刘的半截身子,另一半身子就落在江心不知哪里去了,可是她在水里挣命似的游啊游,老刘那半截身子也不晓得被她拉在哪了。说到这里胖妈只拿头撞在椅子上头,血泪齐流的景象令人倍感凄厉……

    珍卿着实没有想到,东洋人竟然连江州也狂轰乱炸,早知道的话老刘再犯倔她也会拦阻的。三哥劝她不要把这种苦难的责任也揽上身,她之前为别人的事殚精竭虑,最后为家里和艺专的事焦头烂额,谁能事无巨细把每个人的安危都想周到?

    珍卿让秦姨找人给老刘弄个牌位,把给老刘照的相片寻出来摆好供桌香案,于心理受了巨创的胖妈也是安慰。谢董事长等人也只仓促安抚了胖妈,然后聚集家里的人商议遣散谢公馆的章程。

    胖妈的话证实东洋人在轰炸江州,祖籍在江州的人也不能随便回去了。除了最近住进来的亲友要赶快转出去,还有常年寄居谢公馆的孤寡老弱亲戚——这些没有生活能力的老弱病残,叫他们自谋生路无疑是要他们的命。

    谢公馆下面尚未解散的公司、医院、药厂、慈善机构,还有不少职员表示愿同他们一道南迁。还有慈善机构底下的孤儿学子们,既然收养他们还教他们一技之长,不能说战势一开就抛下人家不管。华界现在被轰炸的频率越发高了,可是住在租界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些人员的离开已经迫在眉睫,人员运输已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大工程。只能说东洋人还不敢轰炸租界,他们还能一拨拨有序地把人员运出去。

    乱世间所谓人性自然穷形尽相,这么多来历复杂、并不相关的人员,还夹着谢公馆诸人的财物前往星汉,谢公馆若没有够份量的人做镇山石,逃难的火车和轮船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真是难以想象。而谢董事长论地位、资格、能力、心志,最能管好这些成份复杂的人群迁徙,谢公馆阖众都同意由谢董事长带队,先带一大拨人员和行李、物资前往星汉市去。

    陆si姐如今怀孕已八个月了,现在整个海宁城是兵凶战危,公民党准备出动陆空军防御,东洋人看来也在暗暗酝酿大动作,俊俊哥作为海宁警备司令部的第三号人物,就算不必亲自冲锋陷阵也须坐镇指挥。四姐就算留在暂时安全的租界也会令他分心。四姐还极担心现在跟俊俊哥分别,如此时局下就有可能是永别。她哭了一场场大家劝说了一拨拨,俊俊哥又把他父母家人托付四姐,四姐最终也只好跟着谢董事长先走。

    吴二姐也把小英托付给她们,她决定暂时不跟着头一拨人走。实在是众仁医院的死物容易搬,但等着做手术的病人不能放弃,等着生孩子的妇女也有很多,更别提那些重症住院现时无处可去的人。而谢董事长再能镇得住场面,这一圈人中总要跟个能担事的男人,吴二姐便提议叫二姐夫先跟着去,海宁这里剩余没处理完的事务非要八面玲珑的人干,留下浩云一个人也足以应付了。

    珍卿便叫把杜太爷跟杜保堂二人,也都托付给了谢董事长跟四姐、二姐夫,还有她最倚重的胖妈和秦姨,也让跟着照顾好杜太爷和杜保堂。

    大家原说叫珍卿一起跟着先走,三哥和杜太爷也是这个意思,可是珍卿做不到抛开一切人事,就这样毫无挂碍地离开海宁。

    驻守禹州的二十六军梁师培军长,打急电请珍卿接应他的攒的家当和一家老小,让珍卿把他们安全带到后方去。虽然现在战火还没烧到禹州和鲁州,但珍卿也发急电给杨杜两家的亲戚,希望他们至少让念书的孩子们选下来。

    就算退一万步说,珍卿这些北方亲友欲南下避战,皆可由最后走的三哥帮忙接管安排。可她的恩师慕江南先生还没走,他的艺专也只走了一个先头部队,后面还有不少人员物资还在等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