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露 - 都市小说 - 十里桐花远在线阅读 - 谁给记忆落了锁(四)

谁给记忆落了锁(四)

    「我回来了。」一边将脚踏车在庭院里停好,童承锋朝屋里大喊一声,转身对元贞红交代:「鞋脱下摆好,跟我进来。」

    「好。」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她有模有样的学着他的动作,将脱下的鞋子并列摆整齐后,紧张的随着他带领走入屋里,直接来到浴室。

    「你先待在浴室,不然我怕你身上泥水会弄脏家里,我给你找乾净衣服去。」自觉这样的要求有些失礼,童承锋不好意思的解释,离去前不放心的回头叮嚀:「你不要自己乱动热水龙头,等我回来教你。」

    「我不乱动。」听着熟悉的语言说着关心的言语,元贞红又怎会在意他那一点失礼,当下站远了水龙头一步。

    看着她可爱的动作,童承锋放心笑道:「我马上回来。」

    他的保证宛如一针镇定剂,让原本还为第一次到别人家作客而感到不安的元贞红心里踏实了些,等没多久,童承锋就捧着旧衣与乾净毛巾回到浴室,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跟了位精神看来不太好的女人。

    「唉,哪家的孩子这么霸道,把人整成这样。」童母一见浑身污泥的元贞红,立时心疼问起。「小妹妹,你知道对方是谁吗?回去得让你家大人知道,替你评评理才行。」

    童母本是出于好意才提醒元贞红该有的反应,不料自己的话会接二连三刺中元贞红的软肋,令元贞红不由得落寞摇头:「我才来这里住不久,不认识他们。」

    闻言,童母眼底掠过讶色,悄悄睇了儿子一眼,却见童承锋同样看着自己,显然一向不同其它邻里来往的他也是不知道这些个整人的小恶霸是谁家的孩子。

    「不认识也没关係,回去总要和爸妈说的,他们自有法子。」浑然不知自己的话再次戳到面前小人儿的伤口,童母满心以为如此一来已为失言缓了缓气氛,接过旧衣与乾净毛巾,挽起衣袖走入浴室:「来,阿姨帮你把身上洗乾净,很快你又是个小公主了。」

    「……嗯。」刻意忽略爸妈不在身边引发的心痛,元贞红勉强笑了笑。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孩子?」童母以为元贞红还在为受了小孩子们的欺负伤心,怜惜的摸摸她的头。「阿姨不常出去,平常都是小锋出去买东西的,可是小锋这孩子有些孤僻,不爱搭理附近的事,都不知道你们何时搬来的。」

    「我就住在前方那个三合院。」报了名字,元贞红没有隐瞒的报出家门,听见童母数落童承锋不好,连忙说:「……他、他心地很好,救了我……还有,我见过他的,就是上週他到摊车买水果的时候。」

    「哦,原来红红认识我家小锋呀!那他还不算太孤僻嘛。」童母笑道,一见元贞红又想反驳的模样,连忙改口:「阿姨不是说他真的很孤僻,只是希望他能像一般小孩子一样,多一点朋友,活泼一点,别老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死板。」

    「无聊。」听见母亲又开始说起不切实际的愿望,童承锋吐槽。

    「……小锋怎么还站在这里,没看见我都要给人家红红洗澡了吗?快带上门走开。」发现儿子自始至终都站在浴室门边,童母尷尬的停下就要解开元贞红衣服的动作,挥手将不长眼的儿子赶走。

    「明明就是你忘了。」童承锋撇撇嘴,将门拉上,若有所思的转身离去。想着因元贞红不久前说的话而想起的怪事,他上回去买水果时,小贩那里有一名他不认识的小女孩莫名热烈的盯着自己,急着与他说点什么似的……原来那位奇怪女孩就是元贞红吶!

    不过,这不是一般人对陌生人该有的行为吧?童承锋不免疑惑,就像刚刚母亲提到她父母时,元贞红表情也是古怪的很,欲言又止的教人心疼。

    想起她方才的神情,童承锋心下一动,快步走向他最常坐的角落,取过搁在一旁茶几上的素描本与铅笔,翻开空白的一页,亲手用笔尖将她那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神情留在纸面。

    刚画出个大概,浴室的门便给拉了开,腾腾水雾自里往外倾洩,穿着不合身旧衣的女孩儿光着脚丫子跑了出来,童承锋回眸之际竟让她红扑扑的小脸弄得恍神,怔了一秒才被随后走出的母亲唤回神。

    「我给她把这衣服洗洗去。」童母顶着满头大汗,拎着衣服往后阳台走,见状,童承锋赶紧放下素描本,快步走到母亲面前,不赞成的说:「妈,这个交给我就好,你去陪她,顺便也休息一下。」

    「那就麻烦我家小锋啦。」片刻迟疑后,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疲倦的童母便欣慰地将手里脏衣交给儿子,拿起吹风机坐在藤椅上帮小女孩吹起头发来。

    妈妈好像体力又更不如从前了。

    童承锋将脏衣拎到后院,找了个空盆接满清水,将脏衣完全浸泡进去。在他熟稔处理脏衣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担忧起母亲的身子状况,想着便踮起脚尖,透过窗户偷偷观察起屋内那一大一小和谐融洽的交流互动,看着母亲对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笑得那样温柔,能抚慰人心的大手在吹风机的热风下频频拨弄小女孩一头长发,童承锋没有半点嫉妒,因为他晓得,自己永远都做不到像个寻常孩子承欢在母亲膝前,让母亲体会一把照顾孩子的感觉。

    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母亲都为元贞红扎好两根可爱的羊角辫,他才收回视线,将脏衣从浑浊水盆里抓起,打了层肥皂用力揉搓起来,让泡泡在他半大不小的双手之中,将脏污一併带走。

    没什么好羡慕的,他能将母亲的生活起居照顾成样样,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扳着一张早熟的脸,童承锋将脱水后的衣服搭上晾衣竹竿,熟练的一如多数母亲一般,只不过在童家照顾与被照顾的对象反过来而已。

    打理好脏衣服,童承锋重新回到客厅,只见不久前还和母亲说说笑笑的元贞红此时已在椅上睡着,不足一百二十公分的身长,恰好能把三人座的藤椅当成凉床,乘着徐徐南风入睡。

    「这么快就睡着了?」有些讶异的看着母亲躡手躡脚的给元贞红搭上,童承锋喃喃低语。

    「小孩子嘛……兴奋过后总是很容易累的。」童母一哂,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你以前也是一样的。」

    不自在的撇开脸,童承锋半点不相信母亲的话,他可是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能为母亲遮风蔽雨的男子汉,怎么可能有如此娇气的时候!

    「你回房休息一下吧。我会看着她的,等她醒来就送她回三合院。」听见母亲一声轻轻的呵欠,童承锋皱眉,没想到自己心软带回来的小女孩,还是让母亲累到了。

    「好。」童母心疼的瞧着儿子无比体贴的一言一行,忍不住深拥住儿子。「妈妈这辈子能有小锋这样的儿子,真是太好了。」

    「没事说什么感伤的话,快点回去休息。」忍着鼻酸,童承锋将母亲赶回房休息,自己则是再次拿起素描本,拣了张小凳子,继续方才未完成的画作。

    日照便在暖风吹过屋里,偶尔带起日历的翻页声与他手下铅笔划过图画纸面发出的窸窣声里渐渐落向西侧,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童承锋不仅完成了第一幅画作,还顺手又画了张元贞红睡着的素描,待他转转痠麻的颈子时才发现日已西沉。

    「都这么晚了。」他心里一惊,心想过了这么久还没把人家孩子送回去,肯定会引起对方家里大人担心的,情急之下,摇醒元贞红的手劲便稍微大了点儿。

    「谁、谁推我?」记忆还停留在被一群小孩子欺负里,元贞红一察觉给人推了下,醒来的同时也害怕的喊出声。

    「再不回去,你爸妈要报警找人的。」

    没时间与元贞红解释,童承锋匆匆朝二楼喊了声自己送元贞红回家后,便急急忙忙帮她套上鞋子,牵着她顺着田间小路,往前方三合院走去,而元贞红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不知所以,只为了自己想找的童承锋莫名出现感到惊喜,待走了一段路后才渐渐想起自己是怎么让童承锋领回家,怎么在童妈妈的清唱下睡着,原本无意识让童承锋牵着的手也随之反握,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浮木似的紧抓住这道她来到乡间后难得的温暖。

    急于赶路,童承锋压根没发觉元贞红的改变,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回三合院,好让她家人不再担心,只是他再怎么着急,小孩子的步伐便是那般小,在不好走的田间小路上走起来速度便是那样缓慢,他们才走了一半,就听见三合院方向传来苍老的呼唤。

    「红红!你到哪儿去啦!快出来,和阿婆回家去。」微驼的身影在竹林间显现。

    果然引起人家家长紧张了……童承锋见那道身影意外精准的朝他们这里踱来,深吸了口气,做好挨骂的准备后便拉着元贞红迎上。「阿婆,不好意思啦!红红在这里啦。」

    「你把我们家红红拐到哪里,干什么去了?」好不容易两方人马在小路上相遇,阿婆连忙将消失一下午的孙女拉到身旁,察看孙女有没有哪里少块肉,警觉的表情让对面的童承锋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阿婆,不好意思啦!我带红红回家玩,一时忘记时间,让你白担心受怕,真的非常抱歉。」他訕訕解释。

    「红红,告诉阿婆,这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完全不相信童承锋的解释,阿婆固执的抓着元贞红问。「要是没有欺负你,怎么连衣服也换了。」

    「……阿婆,欺负红红的人不是我啊!我就是看不知哪家的孩子拿泥巴砸她,才会带她回家换衣服的。」见老人家完全不听自己说话,而唯一能为自己说话的元贞红又突然成了哑巴似的不吭一声,童承锋只觉得百口莫辩,气急败坏的朝元贞红抗议:「喂,你怎么不帮我说话,亏我救了你还带你回家洗澡。」

    「我、我也不想这样……」见阿婆在自己面前对童承锋骂骂咧咧的,元贞红早已慌乱到不行,如今又让童承锋念了句,更是急得泪水直流。「可是人家不会说客家话,阿婆又不懂国话,叫我怎么和她解释!」

    童承锋闻言不由得一愣,乍见她欲言又止时的心疼再次涌现。

    「那你爸妈呢?他们总能和阿婆说上话吧?」总不可能丢你语言不通的一人在这里吧!童承锋第一个念头不经思索地顺着他的喉道流出。

    「呜呜……他们到美国去了,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愿带我过去,把我一人留在这里,阿婆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附近的孩子也只会欺负我……」

    凝视着哭得涕泪纵横的元贞红,还有见孙女被自个儿兇哭,骂得更大声的老人家,童承锋却彷彿听不见面前的嘈嚷,心里异常安静,静到能听见自心间一寸寸氾滥而起,吞噬理智的心疼。

    他想他就是从此刻开始放任元贞红进驻他心底的。

    因为他们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