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露 - 历史小说 - 汉道天下在线阅读 - 第1140章

第1140章

    荀彧沉吟不语。

    他觉得妻子说得对,如果能当面和天子讨论一下关于党人的事,肯定比在这里猜测好。

    颍川荀氏是党人中坚,参与过很多大事。天子要编《党锢列传》,绕不开颍川荀氏。作为当事人之一,他的确应该与天子面谈一番,而不是在这里猜测。

    天子能让苑珪来负责这件事,说明他并没有刻意针对党人的意思。

    就像他不喜欢士大夫的某些习气,却没有将士大夫排斥在朝廷之外一样。

    “夫人说得有理。”荀彧看着不远处正和荀俣玩耍的唐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和她道个歉吧。”唐氏看得清楚,轻轻推了荀彧一下。“若非至亲,她岂会如此动怒?这几个月天子远征冀州,长安的太学论讲激烈,她是漩涡中心之人,想必知之甚悉。”

    荀彧点点头,却没有急着上前和唐夫人说话,而是吩咐人布席设案,取出准备好的酒水食物,这才招呼唐夫人过来。

    荀俣很乖巧,将唐夫人拽了过来,一起入席。

    没有外人,气氛很轻松。荀彧和唐夫人都不再提刚才的不快,说起了家常话。

    荀彧先问了女儿荀文倩的近况。

    唐夫人说,同文馆的书坊已经开始运行,眼下正在准备第一部西域典籍的印制。朝廷设立同文馆的消息传开之后,不少西域人陆续赶到长安,入职同文馆,充当通译。

    其中就包括当初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一些安息人。

    安息人本来的目的是译浮屠经,但是荀文倩却要求他们先翻译一些西域的医学典籍。开始有很多人不理解,与太医院的医师交流之后,才知道事出有因。

    西域与中原水土不同,有一些疾病是中原人没有遇到过的,极易造成大疫。在西域商路畅通,往来的客商越来越多的时候,做好大疫的防治至关重要。

    防疫先须知疫,所以收集西域有关医学典籍,了解疫情的各种规律,就成了首当其站的重任。

    荀文倩将这件事列为同文馆优先解决的问题之一。

    正因为有这样的准备,两个月前,一次疫情刚刚出现就被控制住,避免了一次重大危机。

    荀彧夫妻听完,既欣慰又不安。

    欣慰的是荀文倩能为天子分忧,不安的是荀恽在西域的危险大增,除了战场和鲜卑人,还有杀人于无形的瘟疫。

    唐夫人随即又说起了太学论讲的事。

    太学论讲其实很激烈,远比邸报上看到的争鸣要火爆。

    之所以还能保持理智,没有闹出人命来,是因为太学的印坊有虎贲守护。那些持反对意见的读书人虽然很想把许靖、来敏等人乱刀砍死,却没有那样的武力,只好将所有的怒火付诸口舌。

    之所以没有写成文章对骂,是因为有很多观点端不上台面,一旦落在纸面上,将来就是污点。

    “什么样的观点?”荀彧忍不住问道。

    唐夫人瞥了荀彧一眼,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你知道太学诸堂中,经学堂生员最少么?”

    “怎么会?”荀彧大感意外。“经学传承两百余年。五年之前,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学经。其他诸堂才设立数年,能有多少人?”

    “没错,经学传承的确非其他诸般学问可比,但是经学不再是入仕的门路,还有多少人甘于寂寞,一辈子就为了研究几句经文?”

    “经学不再是入仕的门路?”荀彧脸色大变。

    “虽然不能说断绝,但肯定不是主流。”唐夫人拿起一块凉糕,咬了一小口,有滋有味的品着。“除了到郡县学校作教师,读经的出路的确不多。况且读经的人大多迂腐,好臧否是非,却不擅理事,在仕途上本就不如其他人。”

    荀彧眉头紧皱。“这是天子的意思吗?”

    “天子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唐夫人露出一丝浅笑。“毕竟公府以及郡府县寺的辟除权还没有收回,决定用什么人,还是大臣们说了算。就三辅而言,愿意辟除只通经籍的不多,更多的人还是喜欢能做事的掾吏。”

    荀彧心中不安。“不读经,如何能德才兼备?”

    “为人当行善去恶,为吏当奉公守法,这都是常识,何必需读经才知晓?再说了,如今儿童不论男女,至少都要读一年书。能为吏的,通常都读过《论语》《孟子》之类,还能不知道这些基本的道理?”

    “可是那些浅显的文章,如何能够治国?”

    唐夫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瞥了荀彧一眼,幽幽的说道:“你还真相信经学能治国?文若,你在河东待得太安逸了。在长安,除了那些老朽,或者经学传家太久,不愿放弃这一优势的人,已经没几个相信仅凭经学就可以治国。《春秋》治狱,《禹贡》治水,就算不是自欺欺人,也是刻舟求剑。”

    荀彧面色变了几变,欲言又止。

    他知道,他必须去一趟行在,面见天子。

    这些事,和别人说是说不通的,必须和天子本人商量。

    “长安还有哪些新鲜事?”荀彧按捺着心中惶恐,举起酒杯,向唐夫人示意道:“还请妹妹为我这坐井观天的书生解说解说,开开眼界。”

    唐夫人有些意外。“文倩或许是忙,没和你说过也就罢了,怎么友若也没提起?他虽然没去印坊见我,我也知道他在长安,那几篇文章我都是过了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