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9章
党锢一起,皇帝与党人之间的仇越结越深,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意识到自己和天子的对话也有一开始就激化的可能,荀彧咽下了不逊之词,刻意缓了语气。“所以陛下坚持以法治国,有法必依?” “然。”刘协微微颌首,也缓和了语气。“法是什么?法是朝廷与天下臣民的约定。既是约定,就应该遵守,不能轻易破坏。人无信不立,国无法岂能安?万不得己,以不法应不法,不是不可以,但你指望一点代价也没有,恐怕不现实。” 他停了片刻,明确地给出自己的态度。“所以,就此事而言,我敬重李膺,却不认同张俭。” 荀彧松了一口气。 李膺是汝颍党人魁首,天子当着他的面表示对李膺的认可,就是表明态度,他是对事不对人,不会将党人一视同仁。 虽然他对李膺的认可也只是指这件事而言。 “那有法不依,或有恶法,又当如何?” “这是两个问题:有法不依,依法处理不依法之人即可。有恶法,则麻烦一些。” “如何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如何界定法是恶法?第二个麻烦,是如何纠正恶法,使能去旧恶,而不生新恶。如果只是简单的一去了之,或者悬诸于壁,有法不依,绝非治国之道。” 荀彧脸一红,却装作没听见。 天子这句话明显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的变化。 地方官员擅权,无视朝廷诏书,也是天子痛恨的党人恶习之一。宗承被逃归案牵连,受到流放西域的严惩,都是天子意志的体现,也是对党人的警告。 应该说,这个警告起到了作用。司徒、司空两府联席,召集相关人员议事,就是由此案引发。 天子知道他的来意,所以直言不诲,也是希望他能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所有人,让他们不要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不是不说,天子的观点是慎重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尚不能轻易改动,国法又岂能儿戏,说改就改? 是不是恶法,不能轻易下结论。修正法律,更要谨慎。 “敢问陛下,如何才能避免恶法?” “在我看来,恶法也不能一概而论。”刘协放松了身体,靠在座背上,以手支额。“有些法是天生的恶,在制定之初就是为了作恶。这类法就不该存在,就算是事急从权,也该在完成使命后第一时间罢黜,否则必会反噬。” “比如?” “比如商鞅的耕战。” 荀彧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又轻轻地吐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子不赞成法家之法,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无论如何,没有人希望大汉重蹈亡秦的覆辙。很多人反对以法治国,本质上不是反对法,而是反对秦法。 如果天子说的以法治国就是以秦法治国,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争上一争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恶法?” “时移事迁,不再适应形势之法。”刘协转头看向荀彧,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比如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样的规矩在世卿世禄的春秋或许有其价值,如今已经不是春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何况大夫。” 荀彧尴尬地提醒道:“陛下,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的特权,而是君臣相待以礼的体现。士可杀不可辱。士犯法,君可以赐死,不可以刑辱。” “我同意士可杀不可辱。但不可辱的不仅仅是士,还有庶人。四民皆士,天下为公,岂能再分大夫与庶人,区别对待?自然该一视同仁。荀君与二府诸君议事时,不妨将我这个观点提出,以供讨论。” 他停了片刻,加重了语气。“王莽复古是什么结果,我想荀君也明白,不可重蹈覆辙。既要讨论新法,就该打开格局,破除成见,不可圈地自萌,在圣人划定的小圈子里打转,搞出一套看似冠冕堂皇,其实无法推行的条文来。” “唯。”荀彧躬身领命。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客随主便 两人正说着,有人轻敲车壁。 刘协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露出童子郎何晏的半张脸。 “陛下,印坊快到了。” “知道了。”刘协关上车窗,对荀彧说道:“我们稍后提前下车,从侧门进去,尽可能不惊动其他人。印坊最近在扩建,侧门不能行车。” 荀彧点了点头,暂时中断了话题。 车停了,两人下了车,在两个来迎的侍女引导下,经过侧门,进了印坊后院。除了荀文倩母女,只有史阿和另一个散骑剑士跟着,其他人以及车马都远远地离开了。 唐夫人在后院等着,一见面就曲身行礼,向刘协请罪。 刘协摆摆手。“嫂嫂是印坊主人,客随主便,理当如此。” 唐夫人有点尴尬。怎么听,刘协这句话都有点赌气的意思。 别人可以客随主便,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客人。就算不上升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高度,仅就印坊而言,天子也才是真正的主人。 从当初提议到后来的经营,天子都是背后的推动力量。 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邸报和教材这两个稳定的业务,她未必就能比别的印坊经营得更好。没有天子这个靠山,她也请不到王粲等人举行荐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