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露 - 历史小说 - 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在线阅读 - 第202章

第202章

    “费尽力气给崔相公画的壁画,却好像还没有这头猪好看。”他喃喃道。

    淡漠的日光从“宜春”的彩帖上透进来,再一眨眼,那日光就变成了春末的暖热阳光。

    人说生病时时间过得慢,我看不是的。我总是很困,清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春意阑珊,黄莺呖呖地啼叫,窗外一天到晚都响着它们的叫声,但也不妨碍我睡觉。

    这一日我醒了,坐在堂前看院子里的芍药。崔瑶亲手栽下的芍药,没有被战乱毁掉,只是此刻远未到花期,一片油绿里,点缀着一些还细小得看不见的花蕾。芍药花期晚,有“殿春”之称,平白让人减少三分对于春日结束的畏惧和惆怅。

    王维进了院门,小心地摸我的脸和手:“不冷么?”

    我掖了掖衣襟,不习惯穿得这么厚,但人往往要向肉体的病痛屈服。我一扯嘴角:“不冷。今日朝会如何?”

    王维摸完我的脸,又去摸芍药的花蕾,闻言答道:“写了诗。”

    这话可谓毫无内容。王维是干嘛的?官僚们在皇城里写诗,这不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吗?

    “贾舍人在大明宫写了诗,我和岑补阙、杜拾遗都和了诗。”

    贾至和王维如今都是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是皇帝的高级秘书,这个职位颇为清要。我点点头,贾至、王维、岑参、杜甫,四位都是著名的诗家,四人同咏大明宫早朝,是一段佳话:“你念一念你的诗罢。”

    王维很无奈,飞快地念:“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万国衣冠拜冕旒,呵。今日的心绪,仿佛回到了为崔相公画壁的那些时日。”王维向来克制,这种话已算得很不含蓄了,他转过脸去,像是要隔着三堵墙,看见后堂内室门上的那头猪,并且再下一次“不如画猪”的结论。

    我抓住他的手,随手擦去他指上残留的墨迹:“你是不是想说,才收复两京不到半年,朝堂上哪里来的万国衣冠?”[2]

    “我不敢想,千秋之后,世人将如何看我,如何看这两句诗。”他走到堂前的水井边,低头看水面上的那张脸。

    世人会怎么看?世人会以为这两句诗表达了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四海归心的通天气派。

    “好了。”我打断他的自伤,“世人只会觉得你很懒,改了旧句,扮成新句。”

    “万国衣冠拜冕旒”这句诗,其实来自他早年的应制诗句“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

    “世人也许还会觉得我老了。”王维微微抬眼,眼里映着井中的深幽水光,“有心无力,只能用旧句充数。”

    “你别怕。世人……千秋之后的世人,他们不在意你。”

    “也好。”

    “我是说……他们不在意你的生涯。”

    [1]冯贽《云仙散录》:“洛阳人家,正旦造丝鸡、葛燕、粉荔枝。”

    [2]综合岑参、杜甫的官职和行年可知,四位诗人同咏大明宫早朝,正是在乾元元年(758)春末,此时唐军收复两京未久,见陈铁民《王维年谱》。葛晓音《论杜甫七律"变格"的原理和意义——从明诗论的七言律取向之争说起》也曾提到这一点。

    第106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第二日我去了西市。

    女客们在妆肆里试用胭脂和眉黛,犹豫着不知买哪一种,又或是要不要买,凶肆里客人们比对挑选冥器和纸钱,发现寒食将至而纸钱却变贵了,于是不停抱怨,衣肆门前挂着随风轻摆的各色衣料,鞋店的店主笑容可掬地问“郎君脚第几”。梨花雪后,夏木初繁,春末的阳光里,西市的一切仿佛都与战前没有两样。[1]

    但再仔细打量,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妆肆里,加了波斯白石蜜的珍贵胭脂不复存在,女客们流连半晌,也只舍得买便宜的金花胭脂,还是纸片浸的那种。衣肆门前的衣料,以最低廉的小水布、维州布为主,布料粗得难以下针缝纫,以前偶尔还有平民穿絁制衣衫或者赀布衣裳,现在也没有了。至于凶肆,生意是最好的,好到让你觉得荒诞。有人无力购买白纸钱,只能买劣质纸钱,被人讥笑“这钱在阴司用不得”,也有来自不同家庭的两位主母共同参详着,为即将缔结冥婚的儿子和女儿选择冥器。

    我最近精神好,很有余裕地一家家看过去,但是把所有的妆肆都看尽了,也没找到我想找的人,只得进了一家店询问:“开妆肆的那位妙泥姊姊,不在这里开了吗?”

    妆肆肆主思索了片刻,哦了一声,指着后面那条街:“妙泥在那边,左起第三家就是。”

    我一怔,那条街上全是凶肆,妙泥怎么去了那里?

    左起第三家的门面实在太狭小,夹在两家店的中间,一不当心就会错过。门前摆着几幅做样品的纸,有白的也有黄的,还有几捆茅草,时人一般用它扎成人形、将尸骨无存的亲人招魂安葬。

    我疑惑地走了进来。因门面太小,店里光线很暗,我的眼睛过了会儿才适应。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窗边,正在扎束茅草,茅草已粗略有几分像人的身形了。她闻声抬头,笑着道:“我们有金钱、银钱,娘子……阿妍?”

    猝然拔高的语调,带出了嗓子里一缕破音。我咽了口唾沫,向后缩了缩,手指不自觉地抓住窗棂,随即又意识到这种惊诧太失礼,惶惶地笑了:“妙泥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