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悠悠千载岁月,褚澜之未曾对女子动心动念,可他知道,送上门的总是不值钱的。 他要等,等一个机会。 山海镇河海交接,淡水稀缺,镇上百姓喝水靠的都是猫儿山上的泉水,长水河里的水多是用来浇地洗衣。 春旱一起,泉水干涸,雪上加霜的是长水也枯竭,位于上游的香浦村封河截水,山海镇和临近几个村落的百姓去讲理,却成了械斗。 香浦村是朝中一位大员的故地,大半个村子都是他的同族,有他做依仗,香浦村的人多年来横行乡里,这次更是毫不留情,打伤了山海镇十几个人。 其中更有山海镇的镇长。 镇子上的百姓群情激奋,有人连夜去了明城告状,却被县衙的人给抓了起来。 消息传回镇子上,整个镇子的人都慌了。 “别急。” 给伤者们换药的秦四喜脸色淡淡的,语气温和如既往。 周围坐着的婶娘们都急了: “一会儿我背着药箱去香浦看看。” “秦娘子,你可不能去啊!” “对呀秦娘子,你要是去了被他们的人抓了怎么办?” 药香气里,女人笑了,一夜没睡,她的长发略有些散,将最后一碗药倒出来给伤者,她站起身,随手扯掉了头上的巾帼。 一根长长的木簪被她从发髻上抽了出来,略带卷曲的头发落在了她的腰际。 褚时站在窗边,看着她拢着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袖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露出了一截结实的手腕。 她穿着一条高腰的布裙,上身是灰色的麻衣,襟口也有些松动,手臂高举,头发被她拢在头顶,露出了并不柔顺的颌线和明亮的眉目。 被噩耗包裹的山海镇似乎被阴云包裹,唯有她,是行动的春风。 走到茅屋外,她回头,发簪已经稳稳当当地扎在了发髻上。 “阿婶阿婆,你们别这么担心,法子总能寻出来,寻不出来咱们就凿山开路,也能找到能走的路,能用的法子。” 她看见了褚时,轻笑:“褚郎君,你是有事寻我?可是有人受伤了?” 褚时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状纸。 南江府知府,是陈党之人,香 浦刘钦,投靠吴重,两人为政敌。 他用炭笔在小本子上写。 立国数十年的大梁新任国君不到二十岁,朝中群臣和太后家的外戚争斗不绝,宰相陈克用和国舅吴重势成水火。 看完了状纸又看本子上的字,秦四喜抬起头看向褚时。 褚时对她轻轻一笑。 听那些书生说的。 他捏着炭笔,笔画纤丽。 “褚郎君,香浦村我是必须要去的,官吏之间的权衡和争斗固然可用,解决眼下之事也很要紧,要是再耽搁三五日,只怕咱们镇子种下去的禾苗都要干死了。” 褚时弯了弯眼角,耳际一片轻薄的绯红。 “咱们”这两个字,他喜欢。 你去香浦村,南江府告状的事交给我。 他的笔顿了下。 咱们兵分两路。 从南江府告状一事颇有些周折,褚时口不能言,好在他大半年经营,已经在南江一代颇有几分才名,一个姓粟的举人将他带到了学官的面前,那人也同是陈相门下,仔细看过状纸,再看褚时就有了几分意味深长。 “褚郎君口不能言,实在是南江府的一大损失。” 又等了足足七日,见了不知多少人,褚时终于能够回转山海镇,路过长水,他看见河上拦水的沙袋已经没了。 “褚郎君也回来啦!哎呀呀,可真是太好了,两个人都平安呐!” 山海镇外猫儿山上,褚时在路上踌躇了许久。 他当日既然和秦四喜有约,就该来打声招呼。 这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走到人家门前,隔着篱笆,他看见秦四喜正在杀一只野猪。 “褚郎君回来了?今晚正好分肉吃。” 谈笑间,女子手起刀落。 “咚。”是猪血落进木盆里的声音。 还是他的心多跳了一下的动静? “我也没做什么,刘家在香浦作威作福,罗大河他们早就看不顺眼了,堵塞河道,刘家自然能过得好,香浦的其他人还有外村的亲戚呢。刘家起事端,打架的时候受了伤的外姓人一概不管,他们不管,我去管。” 手中提着切成大块的野猪肉,女子的脸上带着笑。 她的语气悠悠慢慢,像是在说田里的庄稼海里的鱼。 “对了,褚郎君。” 在路口,她叫住了他。 “你若对我有意,不如直白些,我也不是什么豆蔻少女,不耐烦猜来猜去。你若有心,就全套本事勾得我意动,你若无心……” 她看着他的眼,笑意淡淡: “心是眼根,欲是情种,我成过婚的,你骗不了我。” 天劫骤临、坤海倾覆、乾元山垮、魔境重降……被人一语道破心思,于褚澜之而言,就是这般的兵荒马乱。 他想要让人家看见她,殊不知,自己让人看见的实在是太多了。 过了 几日,刘家人的尽数下狱,奴仆佃户都被发卖驱赶,那些动手打伤山海镇百姓的,都莫名其妙断了胳膊。 听到这个消息,褚时抬头,看见秦四喜又背着药草路过,他对着她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 七百多年后的墙壁上如此记录: “相识数年,同进同退,照拂乡里,一年秋初成婚,婚后三载,琴瑟和鸣,女主外,男主内,竹院簪花,山中煮茶,秦娘子仗剑行医,褚郎君以笔作刀,传为佳话。” 一时间,褚澜之甚至不忍心再看下去。 过往种种如决堤洪水在他脑中奔涌,他自以为早就忘却的,在他的心里横冲直撞。 他在秦四喜的牵引之下一点点丢盔卸甲,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他对她依依不舍,在墙角,在树下,在篱笆墙的边上。 他能为她变成水,忘乎所以,直抒胸臆。 夏日,祭祀海神,汉子们赤膊上阵,在她大鬼将的带领下跳着祭祀的舞蹈,他看得嫉妒,在深夜里敲响了她的篱笆门。 “褚郎君?”秦四喜刚洗了发,隔着篱笆看他。 我也会跳舞 他写。 乾元法境的祭天之舞,他是跳得最好的,只不过已经九百年没跳过了。 他渴求月色足够冰冷,能够掩盖他脸颊的红。 在中衣外披着薄衫的女子看着他,勾了下唇角,隔着篱笆,她抓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跳?” 不会说话的男人微微低头。 手却抬起,勾住了一缕湿的发。 四目相对,眼波于朦胧的月光间流转往复。 篱笆门打开了。 他在月下跳舞,在相思子和田七田边上,在藤萝花架下,他在旋转间抓住了她的指尖,很快,他“跳舞”的地方就成了茅屋里的床榻。 被压在榻上的时候,他轻轻喘息,凑到她的耳边用气说: “你喜欢么?” “我喜欢。” 湿发濡湿了他的胸前。 心是眼根。 欲为情种。 “夏雨连连,长河暴涨,秦娘子带人在南江府各地修坝拦洪,南江知府隋洪瞒报灾患,致南江一府税赋不减反增,各地民乱将起,秦娘子在南江一代声望甚隆,为安百姓,七日夜不曾一眠,褚时带三十壮丁入京告状,落于南王之手。” “猫儿山下,秦四喜重遇山鬼绿腰,绿腰怀有人子,久久未生,想要生子,唯有换心。秦四喜允之,用借心三日换救人秘法,一日夜便到南王府。南王府内,褚时服下异宝,飘然九天之上,自称本是仙君,如今旧疾已愈,当返修真境。” “九天凡尘,天涯咫尺,秦四喜忍剜心之痛、背弃之苦,救下其余三十人复归山海镇,绿腰因仙君破劫时吸取天地灵气,无力支撑,一尸两命。” “绿腰身死,秦四喜之心亦死,自此,人身鬼心,不人不鬼。” 剜心之痛。 人身鬼心。 不人不鬼。 漂在半空中的竹叶法相仿佛又经历了天劫摧折,一点点碎去。 黑暗中,褚澜之仿佛瞎了一般,用手去摩挲着那几个字。 剜心之痛?剜心之痛! “吾、我、我从未知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