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难逢 第78节
“什么事都是可以解决的,有困难大家一起面对,人生还很长,别激动……” 楼顶的风有些大,徐婵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对着蒋正华微微一笑,声音很轻:“蒋老师,对不起啊。” 你家门口被我弄脏了。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下坠的那一瞬间,风声变得很大,整个世界变成倒影。模糊之中,她听见了一声蝉鸣。 真奇怪,徐婵想,3月份怎么会有蝉鸣呢? 这种一生都埋在土里暗无天日,沉默着、煎熬着、悄无声息忍受黑暗的生物,怎么会有勇气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爆发这样绝望又响亮的呐喊呢? 她摔在地上,骨骼发出沉闷的碎响。 第81章 请愿 申城第一场春雨来临,原本逐步升高的气温又骤然下降。副驾驶上正在查阅类似案件和法条的蒋序咳了两声。 池钺抬手按下车内空调,热风缓缓充斥着整个空间。 前面是红灯,他转过去去看蒋序。 窗子关着,外面是细雨笼罩下的车流。下着雨,又是周五下班时间,路上稍微有点堵,蒋序干脆在副驾驶开始看资料。他的坐姿很随意,鞋子脱了盘腿坐着,平板放在大腿上,手指一点点滑动屏幕,居然也不晕车。 察觉到池钺的目光,蒋序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在对方平静地注视下默默按灭平板,干笑道:“好好好,我回去再看。” 池钺没有收回目光,蒋序这几天熬得实在太狠,几乎每天都在加班。难得今天一起出来吃饭,手上依旧没闲着。 他问:“什么案子,最近这么忙?” 蒋序犹豫几秒,含糊道:“作一个故意杀人的案子法律援助辩护,有点难。” 离吃饭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他伸手打开了收音机,喧杂声冲破了车上的安静,蒋序连着调了几个频道,足球、金融、音乐。 调到某个频道,里面正在说“……所以郑律师觉得冯某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走向有可能是什么?” 蒋序下意识停下调台。 夫妻关系、家暴反杀、死后抛尸,每字眼一个都刺激着当代互联网神经。冯瑶这个案子在刚开始公安发布相关公告时就引起过巨大社会反响,如今到了检查院阶段,热度依然不减。估计是哪个电台连线了律师,在做专题采访。 “我只能说这个案子非常具有现实意义——妻子不堪忍受丈夫暴力选择反杀,这发生这样的案件,是我们整个社会的悲剧。” 一个有些沙哑的成年男性声音响起,居然是郑昆。 “关于最后结果走向,其实我们律师之间也讨论过。当然我们没有看过卷宗,如果仅仅按照目前公安机关公布的信息,很多人的意见更倾向故意伤害,也包括我在内的部分律师觉得是防卫过当。” 副驾驶上,蒋序静静听着。 “所以你觉得最后可能是按照故意伤害处理?” “也不一定,如果是普通法援律师大概率是。” 郑昆忽然笑了。 “但负责这个案子法律援助的蒋律师我认识,年轻有为,胆子很大,他可能——”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只爽朗回答:“我们拭目以待。” 蒋序:“……”靠。 他不知道对方会突然提起自己,默默关掉了电台,透过后视镜去看池钺的脸色。红灯转绿,车辆起步,对方表情平和,对上目光后问:“说的是你?” ……脑子转得还挺快。 姓蒋的律师很多,年轻又胆子大的自己旁边刚好坐了一个,加上蒋序刚才的话和这段时间的忙碌,并不难猜。 蒋序只得点点头应声。 池钺问:“不能和我说?” “……不是。”蒋序嘴角微弯,“都上电台讨论了,不是什么保密案件。” “只是……” 迟疑之中,池钺帮他接上了后面的话:“怕我想起我妈。” 片刻后,蒋序点点头。 “这是一个原因。”细雨落在挡风玻璃上变成水雾,被雨刮轻轻刮去。蒋序看着前方开口道:“还有,我准备做无罪辩护……其实有点难,我有点担心。” 对于无罪辩护的判决各级法院向来都是慎之又慎,很可能一年到头都找不出来一例,除非完全无涉嫌犯罪的可能性,否则律师一般不敢主动提出做无罪辩护,做了法院也很难认可。 “所以我想等到成功了再告诉你,我遇到一个和徐阿姨很像的案子——这一次我赢了。” 蒋序冲着池钺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安稳地笃定。 “现在,我可以帮当事人,可以帮徐阿姨,池芮芮。也是真的可以……救你。” 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不用长久地站在黑暗里。 车辆被池钺暂时停在了路边,雨还在下。吃饭的地方还没有到,蒋序有点不明所以,转头看向池钺。 池钺解开安全带,朝着蒋序俯下身来,从额头吻到嘴角,安静地、温柔的。 他们额头相抵,池钺的声音传到蒋序耳朵里,低沉又温柔。 “你怎么会现在才能救我。” 从我搬家时站在楼下仰头看你的那一眼,你和我打招呼,说,我住你楼上的时候。 从漫天烟花里你看着我,一点也不躲闪,说,全都试过了,还是喜欢你的时候。 从那天晚上你从阳台跳下来,从我手里拿走刀,带我走的时候。 以及从分别的那一天到此后没有见面的10年里,每一个清晨或夜晚无休止兼职、工作时想到你的时候。 “从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你一直在救我。” 他的蒋序,他悬空的月亮,新生的春藤。从17岁至今没有一刻离开池钺的脑海,带着他一次一次渡过人世间的茫茫苦河。 “这次不需要你救我。”池钺抱着蒋序的后颈,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像是抱着他的珍宝。迎面有路人走过来看到,目光有些震惊,池钺无暇顾及。 “这一次我们会站在一起。” 关注度高等同于进度要快,短短半个多月,蒋序已经会见了冯瑶三次,加上反复阅读卷宗,基本的辩护思路已经形成。但如果能拿到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对于整个案件至关重要。 程峰的父母和程峰冯瑶同村,只不过不住在一起,蒋序提前和当地派出所联系后,决定去找他们聊一聊,争取一份谅解书。 出发的那一天是周日,池钺没休息,帮他开车。 去村里几乎需要两个小时,路况很差,蒋序几乎每天熬夜,池钺不放心他开车。何巍已经加了好几天班,蒋序也不好意思再把人薅过来,于是心安理得让池钺当司机。 第二天两人清早出发,一路颠簸,到达村口时时间已经快到中午,派出所的警官等在村口,陪同他一起去程峰父母家。 “自己盖了点平房,不给父母住,只有要钱的时候会过来。” 警察边说边带着两人一路走过去,路上不断有人侧目打量,凑在一起耳语。等到了程峰父母家,农村最老式的青砖房,围墙只有半个成人高,狭窄的围了一个院子,一侧养着鸡鸭之类的家禽,一侧是屋子,关着门,两旁贴着挽联。 警察冲着里面喊了两句,中间的客厅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看了一眼,见到是警察,慢慢走到大门口。 “律师,来和聊一聊你们儿子儿媳的案子。” 对方一听这话,面上有些犹豫,站在原地踌躇,直到警察又喊了一声,才慢慢走过来开门让他们进去。 客厅里只放了一台小小的电视,一张旧沙发,一张旧茶几。里面还有一位老人,皱纹满脸,常年干农活的手粗糙开裂,此刻频繁地搓动着,眼里闪惶恐。 蒋序安抚道:“别紧张,我是冯瑶的律师,想和你们聊一聊。” 他没有一上来就提出谅解书的事,只是问冯瑶平时人怎么样,经常来看他们吗,有没有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 几个问题一聊,对方先流了眼泪。程峰的母亲紧紧握住蒋序的手,她不知道律师是什么,只以为蒋序也是公安,流着泪说:“警官,我们家对不起她啊。”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被砰一声打开,一个男孩站在门口,有些仇视地盯着客厅里的几个人。 对方个子不高,有些瘦弱,还穿着校服。蒋序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冯瑶和程峰的儿子,程卓。 “出事以后就暂时请假了。”警察解释。“被他爷爷奶奶接回来了。” 程卓看到流泪的奶奶,语气带着敌意:“我爸死了,我妈你们也抓了。你们还要干什么?” “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蒋序语气平静,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孩子而敷衍。 “我是你妈妈的辩护律师,前几天刚刚见过她,她很想你。” 程卓表情明显一怔。 “如果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可以告诉我。”蒋序耐心说,“我替你转达。” 程卓回过神,不再看蒋序他们,扔下一句硬邦邦的“没有。”转身出了客厅。 “不敢提他妈,也不敢提他爸。”老人叹了口气,“一提就这样,讨厌他爸妈。” 院子里,程卓坐在梨树旁边低矮的台阶上,背对着他们沉默着看着院子里的鸡鸭。池钺站起身,对着蒋序道:“你继续聊,我出去看看。” 接下来他们聊的可能涉及案件内容,他在这儿不合适。出了客厅,池钺和程卓一样坐在有些脏污的台阶上,两人之间不远不近,是一个不会引起反感的安全距离。 他没有率先说话,反而是程卓回头看了一眼,防备地问:“你也是警察?还是律师?” 他疑心池钺要套自己什么话,池钺答:“我是替律师开车的。” 陈卓稍微放松了点,却还是说:“看起来不太像。” 池钺问:“那我像什么?” 程卓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回答:“老板吧,反正不像司机。” 池钺轻微地笑了一下,包里有一包薄荷糖,是防止蒋序路上晕车带的,没用上。他拿出来拆开递给对方,说了句“借你吉言。” 他神色坦荡不似作伪,程卓满身的刺消下去一些,犹豫着接过糖。 气氛稍微好了些,池钺闲聊似地问:“为什么不想见律师和警察?” “……抓我妈那天来了好多警察,把我妈带走了,有人说我妈回不来了。” 程卓低头撕扯着手里的糖纸,解释:“不是讨厌他们,我只是……害怕。” 片刻之后,池钺点点头:“不想给妈妈带话也不是因为讨厌,只是觉得愧疚。” 程卓飞快地抬头看向池钺,脸上有些震惊。简陋的院子里,池钺望着前方的虚无,语气像是平静的海。 “愧疚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发现她的意图,愧疚当天自己为什么因为上学不在现场,愧疚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为什么没能快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