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露 - 其他小说 - 捕蝉(古言)在线阅读 - 第壹陆伍章 萧旻

第壹陆伍章 萧旻

    再说萧旻从外头进院子,恰见嫣桔站在太阳地里,拿藤拍在拍打被面儿,半张脸皮发红、半张脸皮紫胀着。谑笑问:“这戏唱得是哪出?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还是红脸的关公战长沙?”绮雯恰站在门帘前嗑瓜子,噗嗤笑了。嫣桔也不说话,谁也不瞧,把藤拍朝地上一摔,就朝明间去。

    萧旻后脚跟过来,嘴里问:“小蹄子,乞巧节你拿走我脏污的袍子,可一并顺走了甚麽?”嫣桔斜着眼回:“我能顺走爷甚麽?”

    萧旻也不响,把她一把摁在窗牖上,手往她袖拢里掏,只掏出一方海棠红锦帕,他道:“那个帕子呢?鹅黄撮穗、绣着莺莺拜月。”嫣桔说:“你想我告诉你,先答我一个问题。”萧旻不恼反笑道:“我不打你,你倒先乖张起来,你说要答什么?”嫣桔问:“那帕子可是九夫人私授给你的?”

    萧旻哼一声:“是又如何?你还不快还我!”嫣桔咬着牙根道:“你俩做的不伦事,倒叫我挨打!帕子被夫人收了去,你找她讨去。”萧旻心一紧,松了手,慢慢道:“一准是你为邀功给她的!”嫣桔冷笑:“我是夫人的陪嫁丫头,不给她,难道给爷您不成?”

    萧旻道:“我见你也大了,合该是配小子的年纪,稍会我就跟夫人提,免你一趟两趟的作妖,弄得皆不安生。”说完甩帘子走出门,回到房里,徐巧珍正倚着矮榻做针线,听到声响眼也不抬,不理他。萧旻心里有鬼,挨到她身边坐下,巧珍道:“你离我远些,绣花针可不长眼,一戳一个血眼子。”萧旻偏凑近她,咧嘴笑着:“你戳,你戳,就怕你不敢。”

    巧珍偏起了性子,真拿针朝他手面戳了一记,萧旻唉哟叫唤,巧珍说:“叫你来招惹我。”脸色倒和缓了些许。

    萧旻又问:“你在绣甚麽?”巧珍冷笑地嘲讽:“不绣帕子绣甚麽?我可比不得谁招人疼,今儿这个送明儿那个送的。”

    萧旻坐到榻边的椅子去,一面执壶斟茶,一面道:“方才嫣桔同我说了,不就一方帕子麽!实话与你说罢,是我在园子里捡的。”

    巧珍把针线扔进箩里,抬高声儿道:“你当我这般好骗!你的性子谁不知晓呢,是会随便捡别人用过的帕子的人麽?会叠得方方正正拢在袖里?你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你同她私会有几遭?除送帕子,还送了旁的没有?你一五一十坦承,我便算罢,但凡要耍心眼瞒过一个字儿,我就去找老太太和娘家爹爹作主。把这桩乱伦的事儿闹闹大,撕了那淫妇的狐狸皮,自此后再没脸见人。”

    萧旻有些不耐烦了:“说甚麽混话,早同你讲过,她自嫁给小叔后,与我就再不相干。”巧珍紧盯着他的脸庞:“你还骗我?”萧旻把茶盏往桌上一顿,蹙眉冷道:"没有的事怎麽认?也同你父亲那般要屈打成招麽!"巧珍顿时眼眶一红,说道:“我晓得你怪我父亲、拆散了你那桩好姻缘,但如今你官途顺畅,还不多得他提携,总是没亏欠你甚麽,男儿志在仕途,岂只顾儿女情长,这般你还再怨,不妨休掉我算了。再不但那罪名儿!”

    萧旻沉默稍顷,复又坐她身畔,微笑道:“我说一句气话,你就扯到休妻,各退一步,大家太平。”

    巧珍还欲要说甚麽,就听小厮萧乾隔着帘子禀道:“宫里公公来传旨,命老爷即刻进宫!”

    萧旻乍然失色,不确定地问:“只我去麽?”萧乾答:“不止老爷,还有大老爷和九爷。”

    他又问:“那公公可有透露一二?”萧乾又答:“大老爷有问,只道不便多说,去了便知。”

    萧旻撩袍起身,他已晓将会发生甚麽,让巧珍把自己官服取来,没见动静,抬眼看她神情恍惚,似惊又喜的样子,奇怪道:“你怎麽了?”

    巧珍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臂,脱口而出一句话儿。

    “你说甚麽?”萧旻脊背倏得僵直,眼底掠过一抹不敢置信。

    巧珍敷衍说自己不过胡乱猜测而已,不再多话,趿鞋下地伺候他穿戴齐整,再送出房。

    嫣桔抱着晒暖的被褥进来,眼睛红肿,显然才哭过,巧珍斜瞟她道:“还在怪我打你?把这薄荷膏拿去涂了,两三日便悄下去。”

    嫣桔摇头:“不曾为这个哭!”

    “那为甚麽哭?”巧珍忽然笑了:“老爷提及把你配给萧乾那小厮,可是为了这个?”

    嫣桔“扑通”跪在她脚前,哭着说:“我就是死,也不要嫁他。”

    巧珍扶她起来,抿唇笑道:“你答应我还不肯呢!”觉得房内变得昏蒙蒙的,朝窗牖望去,外面不知何时阴云密布,凉风狂作,她喃喃轻言:“要变天了!”

    第壹壹陆章祸福

    萧云彰进宫后,接连五日未曾回来。

    林婵一直不得信儿,心底甚挂念,晨时去给萧老太太请安,秋桂道还在洗漱梳妆,遂来到卧房旁的起坐间里,李氏、窦氏、潘氏等女眷正围桌吃茶,巧珍竟也在,见到她笑着站起行礼:“小婶婶来了。坐我这儿罢!”那般恭让,全然不见两人曾经的剑拔弩张,林婵也佯装亲切,微笑道:“我和七嫂有话说。”

    潘氏忙挪让开地儿,月楼搬来椅子,林婵坐在汤氏边上,把前问她借的绣描样子还她,汤氏接过,又拉着她的手先笑道:“谢你送的蟹肉粉饺儿。昨晚七爷从南边行商回来,恰也带了一篓子大螃蟹,还养在缸里,稍后遣人给你送去。”又道:“远哥儿在我面前总是赞你,我这做娘的都吃味了。”

    林婵微笑:“也不晓怎地,我对远哥儿也甚投缘,觉得他日后必有大出息。”又添了一句:“九爷也这麽认为。”

    这府里还无谁盛赞过萧远,汤氏乍听顿时喜上眉梢:“承弟妹吉言。”

    李氏把一碟子腌渍的甜杏摆到巧珍面前,巧珍拈颗吃了,笑说好滋味,李氏忙叫丫头再捧来两碟子,林婵瞧着黄澄澄黏湿湿的诱人,也吃了一颗,酸甜口,顿时精神一提,这几日胸口直泛腻,还道蟹吃多的缘故,她暗忖,稍会回房也叫月楼去称些杏脯来。

    秋桂挑起帘子探头来道:“老太太好了。”众人连忙起身整衣摸鬓,按序进到房里请安,李氏和窦氏伺候萧老太太用早饭,她几人坐着吃茶,静悄悄地,只有筷箸和碗碟相碰时的窸窣颤响。待用过饭后,萧老太太才脸色不霁地问李氏:“雪鸾肚里孩子怎会掉了?”李氏连忙回话:“伺候她的丫头彩云说是雨后在园子里赏花时,一脚踩滑,从石阶上滚下来,当时就见血了。”老太太生气道:“雪鸾我看她素日行动作卧怪小心,怎突然就张狂了?你把彩云叫来,我要亲自审她。”李氏说:“老爷那时气极了,把彩云打个半死,当晚就叫牙婆领去发卖。”

    老太太怪她道:“糊涂!还没查个水落石出怎就撵走了?老爷不理智,你怎不拦着些。”

    李氏满脸冤屈:“我当时气的心口痛,坐都坐不住,回房歇了会儿,再去时,彩云已经不在了。”

    老太太盯着她半晌,才命秋桂去把观音像前的线香点上,不多时,青烟袅袅,一股子檀香味儿弥散开来。

    无人敢说话,林婵只觉心底有些恶心,忽听谁“呃”了一声,随众望去,却是巧珍,她面庞发红,用帕子掩在唇边,眉眼羞臊的样子。

    李氏笑道:“给老太太道贺,孙媳妇有了身子,请郎中把过脉,差不多两月余大。”

    巧珍期期艾艾地:“胸口有些憋闷呢。”老太太显得很惊喜,忙命冬菊去把窗牖打开,一缕风吹进来,林婵也长舒了口气。

    老太太招手叫巧珍坐到自己身边儿,笑叹道:“实可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可要多上心,这是萧旻的子嗣,再不容出半点儿差池。我身边秋桂冬菊是最好的,不妨拨去伺候你。”

    李氏忙笑着说:“母亲身边就余秋桂冬菊两个熟手在伺候,其他皆是新添补的,哪里敢再劳烦,我把我身边的田嬷嬷还有两个颇伶俐的丫头拨给她,定事必躬亲地照应着。”

    汤氏凑近林婵小声说:“我还奇怪她今儿怎和我们一起来请安,原还有这层意思,她倒挺能摒住,方才半点都曾给我们透露。”

    林婵笑了笑,徐巧珍是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老太太问:“大爷他几个进宫还没回麽?”李氏称是,她又问:“就没捎个口信来?”

    李氏回话:“没呢!且跟前的长随也被遣赶回府,不允在那边候着。”

    老太太皱起眉头,她一介诗礼簪缨之族的贵夫人,这数十年甚麽没历过,沉吟会儿,意识到甚麽,不由眼皮子狂跳,伸手按住胸口:“我要颂经礼佛了,你们退下罢。”

    也就这时,萧二爷气喘吁吁地挑帘走进来,他虽也是官、但因秩品低未曾宣进宫去,一众女眷站起给他见礼,他也无暇顾及,径自走到老太太跟前,大声道:“皇帝驾崩了!”

    第壹陆柒章改变

    自林婵听闻皇帝驾崩不过五日,又传出皇后赐死陪葬之讯,宫里太监来宣,萧老夫人等有诰封者,按品级着朝服,遵旨进宫,再随众前往京门外天寿山皇陵送殡及祭祀。

    各房女眷目送老夫人和大夫人李氏的轿子远走,国之大丧,皆颤若寒蝉,更无心说笑,简单告别两句,各回各院去了。

    萧九爷进宫迟迟未归,幸得大老爷及萧旻也不在,林婵把心稍安定些,暗自算了算,和前世里相异处,是一切都提前了三年。

    她不知是否因自己一个决定,而至世事逆转,但如若真的,那就太可怖了!

    忽听青樱在和月楼说着:“鸾姨娘疯颠了。”

    月楼吃惊地问:“甚麽时候的事?”

    青樱回道:“就前两日,不吃不喝的,至晚在园子里乱跑,唬得路过的婆子以为撞见鬼,禀了大夫人,就把她锁在房里,除送饭送水外,不允谁靠近一步。”

    月楼轻轻说:“那雪鸾曾在大夫人跟前伺候,也是她作主给大老爷做妾的,如今却这样的无情。”青樱叹口气:“也怪她自己痴心妄想”

    月楼还待要追问,已走到了院门前,林婵一声不吭地迈槛进房,她拿本书倚在矮榻前近灯翻看,心底却乱作一团儿,前世里雪鸾是把孩子生下的,不过生下没多久便得风寒死了。

    雪鸾她也没疯不一样了!

    有些事在不动声色的默默改变着,她却一直没有仔细体会,她所知认定的前世因果,已经未必就是今世因果了。

    该怎麽办才好呢!

    林婵愈想愈胆颤心惊,趿鞋下榻,走到墙角根儿,掀开一块砖,取出那本日记册子。她躲进床里荡下红帐,抚过雪青的封面,手竟有些发抖,纵是交错了时光,这册子未曾半点泛黄腐旧,与她临死前所见没有不同,随手翻至字迹最末一页,几点干涸的星点泪痕还犹在。

    她开始一页一页翻着,想找到帝崩后薨后,朝局的变化,却越看越觉得痛苦,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姨娘,锁死在四方宅院中,萧旻在跟前时,从不提外面的事儿,册子里有的,皆是百转千肠的痴嗔喜怨,简直要把她的心撕碎了。

    忽听月楼在帘前禀报:“旻少爷来见夫人。”

    林婵惊疑不定,开口道:“你问他,九爷也回来了麽?”

    月楼过稍顷回道:“老爷未回!旻少爷有话同夫人说十分要紧的话!”

    林婵一颗心跌坠谷底,略思忖会儿才吩咐:“你领他去明间看座吃茶罢!”

    她把日记册子随手放进床头一方屉里,再走到梳妆台前,看镜里的人儿颊腮滚满珠泪,用帕子拭干了,又搽了层水粉胭脂遮掩,抬手整理发鬓,扯平衣裳褶痕,这才出房往明间去。她看见萧旻穿着绛红朝服,头戴梁冠,面浮倦容,阖眼养神,便咳了一声,他惊醒望来,起身作揖,林婵还礼,离他远远地坐了,也不说旁的,开门见山:“可是九爷托你给我带话儿来?”

    萧旻颌首称是,却不说,看了看月楼,林婵会意:“无妨,你说的话儿我听的,她一样听的。”

    萧旻蹙眉:“错矣!这话只能你听,否则我决不会说的。”

    林婵无奈,朝月楼道:“你在帘外候着罢!”

    待她身影闪出房后,方语气冷淡道:“你可以说了。”

    萧旻一错不错地看向她,不知怎地,竟觉得她越发娇艳了,不只是脸儿,虽抻腰端正坐着,那身段却曲婉起伏的诱人。

    他不禁恍惚地问:“你跟着小叔过得好麽?”

    林婵本就心烦意乱,顿时气笑了:“干卿底事!再勿要说这不着调的话儿,正经事要紧!”

    萧旻有些凄凉道:“我句句都是正经话。”

    林婵忽然意识到甚麽,脸色突然大变,厉着嗓音斥问:“九爷他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