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回天
“儿子,不要走…不……” 这一声嘶吼,何宁清楚感觉到,是从自己肉体的嘴里发出来的。 耳边,一声小孩稚嫩突然大哭。 何宁眼睛瞪大,猛然清醒,忽一下坐起身。 眼前,三岁的儿子看着他,眼神惊恐。 哭着喊着:“妈妈,妈—妈—” 何宁失声叫:“文文?儿子?” 门帘揭开。 在心底深处,呼唤了三十年的那个身影从外面进来。 何宁又失声叫:“娟?老婆?” 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女人,三十年前难产亡故。 梦境里似的突然出现在何宁眼前。 她蹲在儿子身边,好言安慰:“文文不怕,有妈妈在。” 小孩哭腔泣调:“粑粑…粑粑吼我!” 拉住孩子的手,看一眼从炕上坐起来的何宁。 女人眼神里闪过一抹恐慌。 她一手托着自己肚子,一手拉着孩子,从这间屋里逃一样出去了。 门帘被母子揭开的一瞬,一股刺骨寒冷从外面透进来。 “妈妈,冷!” “在厨房乖乖待着烤火,再不要跑过来。” “可是粑粑冷……” 何宁一脸懵神,不是死了么? 最后那一刻,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将要身死魂灭,一切归于虚无。 最后那一刻,病床上的何宁,肉体死了,一抹神魂硬挺着,不愿消散。 这一缕不愿消散的神魂,嘶声呐喊。 “儿子,叫一声爸爸,叫一声啊,让我死而瞑目。” 传进耳朵的,不是儿子叫爸爸的声音。 是他的几句决绝。 “姓何的,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会认你是我爸。” “你死了,我妈也不会原谅你。” “你死了,我没出生的妹妹也不会原谅你。” “你的遗产,我不会要一个子儿,带着你的钱进坟墓去吧!” 这几句话,对着马上成为一具尸体的何宁说完。 年轻人转身离开重症监护室,没有一丝留恋。 最后一抹将要消散的神魂意识,声嘶力竭呐喊:“儿子!不要走…不……” 内心里,深重的遗憾阻隔着,不瞑目。 猛然清醒,眼前,三十三岁的儿子,只有三岁。 猛然清醒,亡故三十年的老婆,怀孕的身影在眼前一闪。 何宁从炕上跳下,屋子门帘揭开,眼前满世界白,一场大雪。 刺骨的寒冷猛一下扑面袭到身上。 村里一串鞭炮声炸响。 脑子里的记忆忽一下拉近。 两世的人生经历割裂清晰。 眼前,破败农家小院,两间土坯房。 是三十年前生活的农村老家。 又听到儿子委屈的声音:“粑粑凶,粑粑不好。” “文文,不管他,妈妈教你送灶神,妈妈陪你放炮炮。” 腊月二十三? 何宁心脏狂跳,呼吸粗重。 重生到老婆难产亡故的腊月二十三。 离傍晚早了一小会。. 前世,这个点儿,喝醉酒昏睡的何宁,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 是一帮讨债的混混。 何宁答应他们的,那笔钱赶年三十儿前还上。 可腊月二十三傍晚,他们上门讨债。 李娟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多块钱掏出来给他们,希望能打发他们离开。 他们不行。 他们拉走半年的救命口粮,拉走过冬的煤炭,拉走家里的柜子。 他们还要拆一间房,拉走十几根房椽抵债。 李娟扑上去跟他们拉扯,被一把推倒,重重摔在地上。 当天晚上难产大出血。 村里山路崎岖,大雪封路,不能及时送去医院。 一尸两命。 后来知道,他们讨那笔债讨到家里,拉粮食拉煤揭房顶,威胁妻儿。 何宁若奋起反抗,把他们反杀了也不为过。 知道的太迟。 猛然清醒,重生回来,让他抱憾一辈子的事还没有发生。 还来的及挽救一切。 又一串鞭炮声在村里爆响。 咬咬牙,稳住心神。 往前跨一步出了这间屋子,再跨出一步,到简陋低矮的厨房。 不能显得过分激动。 不能扑上去跟文文亲,不能跟老婆拥抱。 不能哈哈大笑又嚎啕大哭。 此刻,在李娟眼里,他酒醒后进厨房,不是张嘴要钱就是骂老婆吼儿子。 何宁轻轻揭开门帘进去,厨房里还算温暖。 炉子里火苗扑腾腾。 家里有煤炭取暖,情况不是太糟。 何宁眼睛盯着三岁的文文看,盯着怀孕八个月的老婆看。 就想扑上去抱住妻儿,大笑一场大哭一场。 老婆,儿子,我回来了! 不行,会让妻儿更惊恐害怕。 张开嘴想说话,喉咙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何宁身子慢慢蹲下,张开双臂,脸上微笑。 声音尽最大可能温柔:“儿子来,爸爸抱。” 在李娟眼里,何宁这个样子,更令他害怕。 李娟声音里满是祈求:“何宁,我求求你,不要给儿子发脾气,他是怕你冻着,进去给你盖被子。” 文文抱紧妈妈的腿,眼神里满是恐慌,声音微弱:“粑粑不凶,不凶妈妈。” 何宁心上,锥子刺进去。 他把胸口捂住,咬紧牙关忍着痛。 他得有多混蛋,才能让老婆和儿子这么惧怕他? 中午那会儿,他喝醉酒,对着老婆吼叫,对着儿子喊骂。 再一头栽在炕上昏睡过去。 外面,村里又一串鞭炮声响。 腊月二十三,小年。 恭送灶爷回天的日子,灶爷二十三上天言好事,三十儿回宫降吉祥。 何宁再深吸一口气,脸上给妻儿微笑。 口气再尽最大可能温柔:“老…老婆,咱送灶爷回天,咱放炮过小年。” 何宁说这句话时,把汹涌的泪水硬憋回去,咽进肚子里。 他走到灶膛跟前,双手伸出去,轻轻撕下供了一年的灶神画像。 “娟,灶爷饼呢,给我拿六个,是六个对吗?” 缩在炕沿边,护着三岁儿子的李娟神思发懵。 何宁醉酒睡醒,这态度,跟往天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是瞪着眼睛大吼大叫。 是一脸微笑着用双手小心翼翼撕灶神画像。 还问她要灶爷饼。 他问话的声音微颤,压抑着内心巨大的激动。 “娟,灶爷饼放在哪里呀?” 九二年,穷是穷,但白面还是有的。 文娟小声嘀咕:“在大锅里扣着。” 何宁揭开灶膛上大铁锅锅盖,一碟子圆圆的灶爷饼扣在锅里。 连碟子拿出来。 三个一摞,两摞摆好。 小香炉挪过来,把里面的沙土松一下。 “娟,香在哪里?” 何宁又微笑着问。 李娟一脸更懵,这是半天前喝醉酒大吼大叫的孩子爸爸吗? 何宁态度大变,判若两人。 李娟适应不了。 李娟认为,他是为了要家里仅有的那点钱。 “宁子,年货咱不办了,文文的新衣服也不买了,过完年一开春,要买种子,要买一只小猪仔,我求求你,别跟我要这点儿钱了。” 老婆哭腔祈求,一锥子一锥子扎在何宁心上。 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娟,从现在开始,我不沾一滴酒,不玩一把牌,我不会让你们母子再受一点委屈。” 李娟听到这些话,眼神愣怔怔,身子僵住。花玉石的猛清醒,回到怀孕老婆亡故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