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者
1 在一个人死后,他就能解锁“创造模式”。 你可以重新生活,让一切事物都按着你希望的方式来发展。 无限的彩度,完全统治世界,随你心意。 但没有人知道的是,这种模式,其实是用来判断你是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的。 2 你今年十七岁。你死了。 死因是你在副驾驶座看完了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跟你妈说你想出家披袈裟。 你妈把你冷嘲热讽了一顿,并告诉你你佛不渡本科以下,以你的成绩能不能高中毕业都还成问题。 你解开身上的安全带,然后淡定地打开车门跳车,在你妈以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远去的惊叫声中,被后面的来车撞到飞起。 然后你后悔了。后悔你为什么没早点跟你妈说你要披袈裟。 死后从社畜摇身一变成为创世神,这不是美滋滋? 你非常满意,创造了一个真正的美丽新世界:无比发达的科技,高度秩序化的社会分工,标准统一化的抚养、教育,不容逾越的种姓制度,随处可被满足的性欲,再加以源源不断供应的无害鸦片——苏摩,确保你的子民们可以在这个高度集权的社会当好合格的工蚁。 你掌控着全球联邦至高无上的决定权,你的书柜中摆放着被列为绝对禁书的莎翁全集,你每天只需要确保你的子民们按照你指定的喜好享乐,让他们用最快乐的心情,去执行自己的被命定一生的生产和消费任务;确保繁育中心里阿尔法们得到最优等的教育,而厄普西隆以人工的方式导致脑性缺氧成为痴呆,好终身从事劳力工作。 你的社会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生产力极大繁荣。你的统治更被众人看作金科玉律,因为是你精巧的制度设计使所有人各得其所。 但你很快腻味了。于是你开始期待出现一些更强力的动荡,让你能更有兴味地继续你的统治生涯。 你的愿望实现了。 3 几个阿尔法将领很快把叛军首领压上来。你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贝塔侍从毕恭毕敬地向你送上缴获的禁书。 “大人,就是他在大首都纠集武装力量,试图破坏全球中枢的。”阿尔法将领汇报,“其余党众已经被镇压,正在铁牢待审。” “阿尔法无罪释放,贝塔进行二级处罚,伽马及以下以叛国罪处死。”你随口安排完,问到,“繁育中心和苏索生产所受损了吗?” 阿尔法道:“没有,只是大首都的发电系统遭到了破坏,目前伽马正在抢修。” 你点了点头,顺手翻过那本已经被翻阅得有些陈旧的书封。。 “叛军首领就是以这本书进行宣传,要求……”贝塔侍从有些难以启齿,“要求民众感受爱情……和痛苦的自由。” 爱情!好脏的字眼。只有上世纪的蛮荒时代,人们才以多余的情感为荣。 阿尔法将领们惊怒地望向手下的叛军首领,望向他的眼神又多了一层鄙夷。 所有上世纪的作品都已经被你安排焚烧,唯一几本也全数在你的私人书架。他是哪来的诗集? 你来了兴致,问他叫什么名字。 而他只是从阿尔法们的臂膀间艰难地抬起头,朝你露出淡蓝色的眸子,说:“创造世界玩够了吗?审判长就要来了。” 4 你挥退了旁人,只让那个蓝眼睛的男人留下。 你的贝塔侍从非常担心你的安全,你叹了口气,最终妥协让那些痴呆的厄普西隆站在门口。他们既不能够泄密,又可以充当不要命的打手。 你从王座上起身,走下高高的石英台阶,给蓝眼睛松绑。 蓝眼睛看着你的动作,顿了顿,问到:“你不怕我真的劫持你?” 你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右手,凭意念把高台之上的王座移到空中,再嘭一声砸到他身边。 “你既然知道这是我创造的世界,就应该知道我无所不能。”你伸手去挑他下巴,“所以,审判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又是哪儿来的?” 蓝眼睛躲开你不安分的手,嘀咕一声:“差点儿忘了。”又道:“简单来说,人死后创造世界,实际上是审判长的考验。 “只要你在‘创世’中的表现合格,就可以上天堂;反之,下地狱。” 蓝眼睛盯着你,顿了顿:“而我,也是死后……” 你伸手比了个“嘘”的手势,截断他的话头:“而你,死后创造的世界发明出了可以在各个‘创世’幻境中穿越的工具。因为不想接受审判长的考核,所以逃窜到了我这里?” “那个叫时空逃逸器。”蓝眼睛不悦地纠正你:“而且也不是逃窜,是寻找盟友。” “你要我和你一起对抗审判长?”你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 蓝眼睛点点头:“你看,像你这样的,肯定会被判为下地狱……” 你抬手打断他:“为什么我就要下地狱?” 蓝眼睛语塞一瞬,不得不向你解释道:“因为你压迫人民,人为划分阶级,剥夺他们的智力,压迫他们的情感……” 你再一次打断他:“压迫?剥夺?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世界中,每个人都各得其所。” 屡次被打断,蓝眼睛有些恼怒,却仍是好脾气地试图规劝你。他指着门口那些厄普西隆,道: “这些厄普西隆和德尔塔,从小就被电击惩罚,灌输不能触碰花朵的思想,只是为了让他们摒弃对大自然的热爱,好让他们把钱花在价格更高昂的娱乐方式上。” 你满不在乎:“高消费才能促进经济的增长,经济增长后才能更好的回馈到社会每一个阶层上。” “但他们也有欣赏花朵的权利,更何况社会红利只能回馈到掌权的阿尔法和贝塔阶层……”蓝眼睛争辩。 你理所当然:“欣赏花朵是马斯洛需求的高层。严格来说,人类生存的意义只有生存和繁衍,欣赏花朵已经在进化树上点歪了。” “而且,我们让底层人没有接触花和书籍的兴趣,正是保证了他们的快乐!一旦他们受到知识和艺术的熏陶,就会对现状感到不满,才会产生最深切的痛苦!” “还有,如果没有阿尔法和贝塔们,你以为伽马、德尔塔、厄普西隆可以独善其身吗?愚蠢的底层人只会因短浅的眼界陷入混乱,直到他们中诞生出足够聪明的制度建设者,成为新的阿尔法。” 你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话,有些激动。长舒一口气,你盯着蓝眼睛,总结道:“我的社会,已经以二八定律严格划分了阶层人群,并用严密的科技保障了每个阶层都只会拥有应有的智力和思想。这就是人类文明能够达到的最高效形态。” 蓝眼睛的嘴唇动了动,一时间找不到你话语中的漏洞。 他只能泄气般叹口气,嗫嚅道:“……但,即便这样,你也会被打入地狱。” 你挑起眉,示意蓝眼睛说下去。 3 “我在我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创造,只留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宇宙。” “我在深邃的群星间,捣弄我的实验室。我一直想要创造一个可以穿越时空的工具,现在终于有了无尽的时间可用。” “我以为这样静默而浩渺的时光会一直持续到永恒,直到审判长突然出现到我面前。” “他告诉我说,创世审判完毕,即将把我传送至地狱。” “我被打得措手不及,连忙追上审判长,问什么样的条件才能上天堂?总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审判长只说了两个字。” 你好奇地追问:“那两个字?” 蓝眼睛静静地看着你,半晌道:“秩序。” 你笑开了:“那我岂不是铁定上天堂?” 蓝眼睛拧着眉头,恢复了最初见你的严肃。他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为了逃避下地狱,我病急乱投医,用时空逃逸器逃逸,最终看到远处有几个光点——我称这个地方为光点区。” “我选了一个撞进去,发现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和原来五六十年代的社会相差无几。于是开始到处乱逛。” “最后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正在用类似于超能力的东西给花浇水,于是试探着上前搭话,才知道这个世界是她的‘创世’。” “她现实生活中的奶奶抱怨年轻时日子太苦,所以在创世里,她回到了奶奶年轻的时候,照顾她一起生活。” 你颇有兴味地插话:“她同意成为你的盟友了吗?” 蓝眼睛摇头:“我告诉了她我的来历,并邀请她在她的世界里构建出实验室,我就可以帮她研究出新的时空逃逸器,我们一起逃逸。” “她拒绝得很干脆,说能和她奶奶待在一起,最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愿意——更何况她科学底子很差,想象不出我需要的仪器。” 你点点头:“意料之中的回答吧,毕竟你的计划不一定成功,她能和奶奶相处的时间却有限。”又想起什么,问到:“她最后上了天堂?” “上了。”蓝眼睛道,“我道别她后不久,又回到了光点区。还没来得及去下一个地方,便看见她的光点越缩越小,最后真的只成了一颗米粒,摇摇晃晃飘上天空。她去天堂了。” 4 “很浪费时间的经历。”你简短点评。挥挥手将你的王座移到身边,你把蹲得发酸的躯壳拖上了座椅,发生了舒服的喟叹。 蓝眼睛没介意你不给客人上座的行为,坐在地上仰头看你:“怎么会浪费时间?她的日子过得很有趣,会和年轻的奶奶一起种花、浣衣,奶奶还会教我们怎么叠草青蛙。” 座椅的高度差让你只能居高临下地看他。你垂眼乜了他一眼,不客气道:“对达成你的目标毫无益处,这还不能被称作浪费时间?” 蓝眼睛道:“如果只在乎目的,就会错过沿途的风景。生命不是既定的里程碑,而是旷野。” 你听见鸡汤文就头疼,出言想挫挫他锐气:“我问你,你逃逸的目的是不是找盟友?” 蓝眼睛听出你的目的,辩称:“虽然这么说,但是……” “你就回答是,还是不是。”你打断。 蓝眼睛噎了一下:“是。” “那你去找这个女的,是不是没能达成目的?” 蓝眼睛实诚道:“是。” “那你是不是浪费了时间?” 蓝眼睛顿了顿,罕见地松了口: “在这个目标上,我的确浪费了时间。你不必觉得我不清醒,我是能造出时空逃逸器的人。” 蓝眼睛单手撑地,站了起来。久坐带来的僵硬并没有使他的身躯动摇。你这才发现,他不仅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还有一副颀长俊秀的身姿。 他立在你跟前,仍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盯着你的目光却亮得骇人。他平视着王座之上的你,平静地开口: “但我的终极目的是快乐。而逃逸只是其中一个手段,寻找盟友更是逃逸中的一个更小单元的手段。” “既然我能够从手段之外也获得快乐,那我为什么要排斥它?不清醒的是你,你错把手段当目的了。” 你不置可否。只抬手挥了挥,一张比你王座略矮的沙发出现在蓝眼睛身后。 蓝眼睛也不客气,舒舒服服往沙发上一躺。你看不惯他眉宇间露出的小人得志的得意,出言催促道:“接着讲,让你坐下不是让你睡觉的。” 5 蓝眼睛继续向你介绍着他的逃逸。 “我第二个到达的创世,”蓝眼睛道,“是一个男人的。” “他创造了一个古王朝,他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君王。我半夜摸进他的寝宫,吓得他直喊侍卫。” “摸进寝宫?”你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 蓝眼睛却没有get到你的点,朝你做出一个炫耀肌肉的动作:“我每天都有健身,躲过那些偷懒的侍卫还是很简单。” 你没说什么,抿了一口水,把水杯放在刚创造出的茶桌上。 蓝眼睛继续讲:“我和他分享了审判长和‘秩序’的言论,他很高兴,认为自己一定能上天堂,因而也拒绝了我的提议。” “但他好吃好喝地招待了我,觉得有个说家乡话的人还不错。” “最后我掐着时间离开了这里,回到光点区。他逐渐缩小的光点最后落了下去。他去了地狱。” 你突兀地发话:“你每天在创世和光点区游荡,不怕被审判长抓到吗?” 蓝眼睛摇摇头:“我已经摸清楚了,在创世里,每一个‘创始者’才是最大效力。他们拥有操控一切的能力。审判长只能在特定的时间进入,并带走他们。” “至于光点区,”蓝眼睛摸了摸下巴,“我在光点区停留的时间极短,并没有遇到过审判者的踪迹。” 你若有所思,重新把话题拐回这一个创世:“意思是,审判长所说的‘秩序’,和我们理解得并不一样?” 蓝眼睛答:“在我看来如此,虽然我也不敢断言,但……” 蓝眼睛把你上下打量一遍:“至少我遇到的所有君王,没有一个不下地狱。” 你捏紧了把手,面上却不显情绪:“告诉我所有上天堂和下地狱的人的职业。” 蓝眼睛低头扳着手指,一个个道:“陪奶奶的女孩,上天堂;古君王,下地狱;超级英雄,下地狱;普通白领,上天堂;宠物店店长,上天堂;作家,下地狱;P社玩家,下地狱……” 你打断他:“顺民上天堂,不服管教的下地狱。” 蓝眼睛惊愕地抬头。似乎,真的如此? 所谓“秩序”,是统治者的秩序。服从统治者归上,威胁统治者堕下。 蓝眼睛看不清楚,高位之上的你却对这手段再熟稔不过。 你蓦地站起身,绕过蓝眼睛,径直走出大厅: “我让伽马伺候你休息。明天早上,你负责帮我造时空逃逸器。” 6 第二天早上,你早早把蓝眼睛从床上拉起来,看着伽马和德尔塔鱼贯而入,给他穿衣洗漱。 蓝眼睛有些难为情:“我自己可以穿衣服……他们中还有女孩子!” 你背对着他,好声好气道:“在阿尔法面前,伽马和德尔塔不算人。” 你的安慰显然起到了反效果。直到吃完饭,蓝眼睛都没有和你说过一句话,并拒绝了德尔塔的餐时服务。 你没打算照顾他的人道主义情怀。尽管他比你高出许多,胡茬和浅皱纹都昭示着他的年长,你却觉得他是个小孩子。 至少在你的美丽新世界里,只有许普诺斯教育进行不到位的小孩儿,才会产生同情低种姓的想法。 你确信他会被你为他准备的实验室震撼,并主动求你说话。 事实也的确如此。蓝眼睛被你带入实验室的一瞬间,惊讶得忘记合拢嘴巴。 可拓展光子计算机,掩模对准曝光机,精尖的紫外、ICP、ESR,离心机、共聚焦等一应俱全。蓝眼睛打量着手边一台三坐标测量机,惊叹连连: “你怎么还原出这么高精度的测量机的?你来这里之前也是搞科研的?” 你笑而不语,一旁一位女性阿尔法实验员却抢先发了话,嬉笑到: “小先生人长得俊俏,说话怎么奇奇怪怪?元首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做科研!这些啊,都是我们实验室攻克的大难关!” 蓝眼睛被骤然一夸红了脸,只好凑到你身边,小声道:“没想到你能让他们造出这些,我还以为……” 蓝眼睛声音越来越小,你好笑地补充道:“以为我这样僵化的种姓制度下,根本不可能出现创新。” 蓝眼睛没说话,默认了你的补充。 你突然起了作弄他的心思——你看不惯他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想要把他高高在上的人道主义按在地上摩擦。 于是你恶意地开口: “创新是可以被制度化地创造出来的。在做好了基础理论的研究、基础工具的设计应用等方面的积累,并形成制度后,在需要时以应用为目标进行设计,创新成果大概路会出现。” “从第一次工业革命水平到你所见的现在,我的阿尔法们只用了十年!” “而你所崇尚那种‘自由社会’中,不考虑积累过程,直接提个概念目标,然后期待大头兵超常发挥的‘创新’,才是文明进步缓慢的罪魁祸首。” “你抨击我的社会制度,到头来却只能依赖我的社会制度——” 你凑到蓝眼睛的耳边,让气音窜进他的耳郭:“只需要把锅扣到君王头上,自己就可以毫无道德束缚地创造了,对吗?” 蓝眼睛猛地推开你。后背猛地装上冰冷的仪器,你开始放肆地大笑。 周围的阿尔法们惊恐地看看你,又看看因愤怒胸腔剧烈起伏的蓝眼睛,一时间不敢动作。 身为罪魁祸首的你却满不在乎地直起身子,顶着剧痛的脊骨大踏步走出了实验室,一边高声交代着让实验员配合蓝眼睛。 你痛得简直胸腔发颤,一张口便不由自主颤出一阵笑。被贝塔侍从慌张扶往医务室时,你痛快地想,可算把这小孩儿整治了。 7 蓝眼睛敲响你的房门时,你正瘫在床上读贝塔收缴上来的“叛军诗集”。 见到他颀长的身形直直立在门前,你一点也不意外,挥挥手示意他进来。 毕竟以他的性格,肯定刚推完你就开始愧疚。说不定还自责了一整天,心不在焉地想着怎么向你道歉。 奇怪。你心下暗道,我关心他干什么? 只是他太容易看透了。你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看向蓝眼睛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怜悯。 蓝眼睛正忐忑着,并没有注意到你眼神的变化。 他支支吾吾地站在门口,有些扭捏道:“你的伤怎么样?” 你答得简洁:“没断,死不了。” 蓝眼睛听完却更愧疚了,垂头敛眼的模样,还以为他要哭出来。他犹犹豫豫,把双手从背后拿出来,露出手掌中握着的一个小瓶子: “我跟同事打听了一下,去医务室拿了员工药膏……” 你听得有些好笑,合了书,撑起上半身抬头看他:“兄弟,这我的国家,你以为我什么药拿不到。” 蓝眼睛“哦”了一声,扭捏半天又不肯走,只憋出一句:“要不你还是收下,这药听说效果挺好……” “那就过来。”你实在不喜欢听人支吾。见他没有反应,你又缓了缓语气,补充一句:“不是要给我药吗?你看我这个样子能下床来拿吗?” 蓝眼睛这才慢吞吞地朝你挪过来,一步一厘米让你看得很头疼,索性背过头去不看他。 “这个,是我那本吗?” 终于磨过来了。蓝眼睛的声音迟疑着在你头上响起,你这才回过头,懒懒道:“啊,是。” 蓝眼睛看着你一副敷衍的神情,就知道你还在生他的气。 怎么办呢,毕竟可是走了这么多个创世后的第一个盟友。蓝眼睛犹疑道:“要不,我给你上药?” 你从床上直起身子,挑眉道:“你确定?” 8 蓝眼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摆手道:“还、还是不了……” 但已经晚了,你已经背过身去垮下外衣,露出一片青紫和瓷白交错的脊背。 蓝眼睛想伸手去挡,很快又被你的伤痕扎得坐立难安。你只感到脊背后与空气骤然解除的寒冷,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对不起”。 你哼了一声:“对不起有什么用?” 蓝眼睛仍是不住的道歉:“真的很抱歉……我当时太激动了。你是对的,创造的确可以通过制度积累。” 听到蓝眼睛服软,不知怎得,你却没有预想中那样高兴。只听得男人的声音断续传来: “我的确先入为主,一味地抨击你的制度,却执拗的不肯承认我和你是一样的,都只是自己制度的卫道士。” 你听见背后悉簌的细响,是蓝眼睛在拆药瓶包装。他挖了一指药膏,往你脊背上抹去,你下意识一阵战栗。 主要是真几把痛。 “我在想,我是不是对‘专制’过于敌对,陷入了二极管思维。打着自由和人权的旗号,却不肯承认我的低效。” “我甚至在想,审判者的‘秩序’世界,是否真的有那么糟糕,让我宁愿一次次在创世间漂泊?” “并不是每一个创世者都会容纳我。他们会因为发现自己‘不是最特别’的而恼羞成怒,甚至因为我拆穿创世有时限而痛下杀手。” “我还从来没有和哪一个创世者交心到这个地步。” 蓝眼睛的语气愈发和缓,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轻,到最后已经停了下来。 你其实没感觉这药有什么特别的效果,甚至伤口还因为被触碰而隐隐作痛。但你没由来地很开心,就是很开心。 蓝眼睛低低喟叹一声:“我差点忘了你还只是个小女孩子。” 你闻言直接炸毛——你平生最讨厌有人说你小。刚才的开心瞬间烟消云散,你衣服一合,转身就抓起药瓶往他身上砸:“你说谁是小女孩子?” 蓝眼睛被你突如其来的动作搞蒙了。药瓶擦着他的鬓角砸在墙上,蓝眼睛也跟着跳起来:“你干什么啊?说你年轻不是很好吗?” 你怒吼:“你不知道年轻通常代表无知和幼稚吗?你个弟弟!”又抓起枕头去砸他。 这次被蓝眼睛稳稳抓住:“你也没必要一碰就炸啊!” 最后的结果是,你因为剧烈运动伤口再次撕裂,不得已趴在床上接受医生的训斥。 而蓝眼睛站在你旁边,再次一脸愧疚地望着你。 妈个鸡。男人。你在心里骂道。 9 蓝眼睛的时空逃逸器竣工时,你也能够继续跑跑跳跳了。 得益于你创世中顶尖的科技,你们建造时空逃逸器的时间比计划大大缩短。 蓝眼睛站在逃逸器旁边掐手算着日子,而你正在新机器上东摸摸西看看,玩得不亦乐乎。 蓝眼睛抬手来敲你的防护罩,你这才不情愿地打开防护罩,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什么事啊?”你对你的玩耍过程被打断十分不耐烦。 蓝眼睛好脾气地朝你递来一个演算表:“根据我的计算,大概还有三天,审判长就会来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拨弄着逃逸器上的遥控器,漫不经心道:“等我见过审判长之后吧,我去套套话,说不定有对我们有用的信息。” 蓝眼睛眸子一亮,赞道:“好主意。” 你没接话,继续道:“到时候我到大厅见审判长,你乖乖呆在我寝室。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许出来,免得被审判长抓到。” 对于你的命令,蓝眼睛向来乐于接受。只是…… “我有个疑问。”蓝眼睛朝你看来,澄澈的眸子里像有波光在闪。 你抬抬下巴示意他发话。 “你既然支持集权,为什么不肯去跟审判长讨价还价,而是……而是跟我走呢?”蓝眼睛飞快地敛眼,“我去过很多个世界,你是其中最有魄力的君王。以你的能力,就算向审判长神情去天堂,也不是没有希望的。” “况且你还有这么发达的科技,就算不遇到我,也有能力自己造逃逸器——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去‘当叛军’呢?” 你静默了一瞬,别开头,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说得太过明显了。明显到于你们二人都很露骨。但你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支持集权,我支持的是我当政的集权。” “集权者钟爱秩序,只因为集权者不需要遵守秩序。”你冷笑一声,“人人不都这样吗?鄙夷特权,却又想成为特权,把特权拉下马只是为了获得特权。恨不得全世界‘自我之上人人平等,自我之下三六九等’。” “我这样的庸人,创立了这样一个工蚁社会。你以为我会舍弃这一切,甘心去‘天堂’当一只工蚁吗?” 蓝眼睛不说话了,一双眼哀伤地望着你。 你知道,他在说“我想要的推翻并不是替代特权,我想要创造一个真正平等的社会”。但你真的厌倦了。 你已经当惯了那个操纵工蚁的人。你很难去相信有一个拥有操纵工蚁能力的人,甘愿放弃能力也成为一只工蚁。 你从他眼里看到了妥协。他向你妥协,无声地告诉你,只要你跟他走,他不在乎你是为了什么。 10 三天很快过去,你如期在大厅中见到了盛名久仰的审判长。 祂和你的想象简直如出一辙:白袍,白帽,长镰刀,胸前绣着一把天平的纹样。 你笑眯眯地望着祂,见祂手中浮起一团白雾,从白色渐渐又变成一片猩红。祂朝你一跺镰刀:“审判完毕,三天后你即将下往地狱。” 见祂长袍一动便要离开,你急忙跑上前拦住祂的脚步:“审判长大人,别急啊,您再看看?我很尊重‘秩序’的。” 审判长动作一顿:“你是秩序的敌人,是和乐的破坏者。你的野心太过浓重,唯有地狱能够给你包容。” 你摇头连“嘘”了好几声,朝祂竖起一个手指:“审判长,我不是说我守秩序。我是说,我能维护秩序。” 你朝审判长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听说您放跑了一个创世者,这对你们的‘秩序’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对吗?” 11 你刚回到自己的寝室,便看见蓝眼睛安安分分地坐在你床边的鹅绒沙发上。 他当真是安静极了,两手就这样放在膝上,也不去摆弄你桌上的茶具啦书籍啊。坐在哪里,就像是一尊偶尔流动的雕塑。 你蓦地抬手,无数的刀匕凭你的意愿密密麻麻浮现,将蓝眼睛围得水泄不通。 惊愕浮现在他湖泊一般的漂亮眼睛中,接着便是了然一笑。 “你和审判长达成什么协议啦?” “啦”?他现在说话还敢用“啦”?你被他淡然的态度激怒,刀匕朝他身躯又进了一步。 “也没什么,”你学着他的口吻,满不在乎道,“我帮审判长清理一下‘反秩序者’,审判长答应我让我进入天堂元老会。” 蓝眼睛了然地点点头:“的确很像你会做出的交易。”他歪了歪头,忽地又是一笑,问到:“你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 说完连他自己也觉得滑稽,答案几乎没有悬念。于是他改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可以杀死我的?” 你答得很快:“你亲口告诉我的,在讲那个古王朝男人的时候。你告诉我,创世里只有创世者是最强的,连审判长也无可比拟。” “更何况,你躲避侍卫摸进寝宫的行为,就可以充分说明:你不能在其他创世中,或者说,在离其他创世者过近的地方使用创造能力。” “审判长看重秩序,却又对你束手无策;而你,又恰好在我彀中。”你此刻完全冷静下来,笑道,“这种天赐良机,我没有不抓住的道理。” 他忧郁的眼睛被映在无数反光的刀匕上,无数只蓝眼睛一齐露出忧郁的神情。 “你真的很聪明。”他静静地说,盯着你,忧郁地。 他实在不像一个能造出时空逃逸器,又能在你的大首都发起叛乱的人。至少在你面前完全不像。 你失去了和他周旋的兴趣。抬手将匕首刺进了他胸腔,然后离开。 在你迈出门槛时,你听见他的声音在身后微弱响起: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你脚步一顿,没有理会。 12 你们至今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