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游走郁金堂
敛玉阁是一夜之间在北陈全国各地开起来的。 谁也不知道老板是何方神圣,只知道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江湖上传遍了一个只要使钱,便能做任何事、能知晓任何事的组织。 但敛玉阁同时也颇为奇怪,这样的楼阁就堂而皇之地开在街边闹市区, 一些寻常人日日路过,却日日不起眼的街道旁。 如此奇怪的地方自然吸引了不少好事的群众前来围观,毕竟今日出门的黄历上可明明白白写着“不宜开张”,这样稀奇的铺子,大伙确是头回见。 可凑热闹归凑热闹,谁也不想第一个吃螃蟹。 一阵鞭炮过后,群众把铺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你一言我一语,却谁也没有往前迈一步。这在北陈的京城,安厦内倒是极为罕见。 群众顺着里头望去,只瞧得见同当铺一般,足有大半人高的红木柜台,身后隔开储物柜子的木格,和柜台后面无表情的伙计。依稀能看见里面陈设的不俗,以及估摸着价格不菲的家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便日上三竿。围观的群众见始终没人上前,开始慢慢散去。 正当大伙都以为,不看黄历乱开铺子立刻遭报应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在场有不少人认得他,人群中忽然朝他传来一身叫喊:“哟,何大哥,是不是冲你媳妇的事儿上的啊?”人群旋即发起一阵哄笑。 那汉子猿臂虬髯,一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汉子往人群中斜了一眼,暴吼道:“你他娘的,老子的事你也敢管?”那人没在接话,却始终传来有嗤笑声。 这恶汉子正是方圆十里有名的肉铺子当家,何屠户。 何屠户长得凶,人也粗鲁。这何屠户并不是安厦本地的,带来的媳妇也总娇滴滴的不愿见人。偶尔能见上这小媳妇两眼的邻家大婶和老嫂嫂,看得出她模样可人,姿态不凡,一开始以为何屠户是不是从外地抢来的闺阁姑娘,对他怕得很。只是到了后来,何屠户除了嘴巴不太干净,倒也没做什么恶事,搬来十年了,也未成有过什么仇家新来,加上他肉质好的栏猪十年未涨价,街坊们倒也没有那么忌惮了。于是,何屠户的另一件事便成了这街上新的谈资——他和那位小媳妇始终没有孩子。 何屠户在众人的目送下,一脚跨进大堂,一位穿戴齐整的青年立刻堆着笑从旁侧迎上来。 “客官,请问您有什么需求?”青年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虽说不清他的眼睛本身就这么大还是堆笑堆的,但这样的笑让何屠户浑身不自在。 何屠户晓得身后的群众在想什么,也不怕丢脸,无非就是为今日找点乐子,看个笑话。他晒得黝黑的手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两袋沉甸甸的钱袋子,朗声对青年说道:“俺内家总下不了蛋,你们给瞅瞅她肚子,能不能让她怀上。” 青年没有多余的话,引着何屠户到柜台前。“那么请留下您的姓名生辰八字,让您夫人怀上孩子,六十两就够了。”这么说着,他还将其中一袋银子往回推。 “这么便宜?”何屠户惊讶地说不出话。“有明码标价不?让俺瞅瞅。” 何屠户伸长脖子往柜台里面瞧,可除了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地和记账伙计的脚,什么也瞧不着。“敛玉阁自有一套定价准则,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收了钱的事就一定能办到。”青年说的很轻,声音却似乎像印上了何屠户的心里。意思就是,他何屠户要个孩子就值一百两,改日来个什么何大爷也许收六百两,后日来个何公子也许只收六两,但钱收了,事儿就一定能成。 不知自己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何屠户真就乖乖把钱递给青年,然后按上了自己的手印,毕竟何屠户不识字,就连生辰八字还是记账伙计代写的。 “那么请您回家稍待,尊夫人这两日便会有喜。”青年依旧堆着笑,向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六十两给完,何屠户忽然有些后悔,但挨着面子,他还是不好当面撒泼,便壮起胆子道:“那俺也有一句,要是俺内家怀的不是俺的种、怀不上,老子一定砸了你们的店!” 外面的街坊见何屠户过了许久才走出来,便拥上前,前一嘴后一句地问起来。 只是,这大半天的闹剧,好似被什么人都看在了眼里。 在今日才匾额高挂的敛玉阁正对门,是一家开了很久的老酒楼。 这沉影摇金楼今日客少,大部分都坐在一楼方便看热闹的大堂里,很少有人注意到二楼屏风后的轩窗旁,坐着一位身披银貂大衣的男子。 还在深秋,城里百姓只是多加了几件单衣,这人却披起了银貂。轩窗露出他一节举茶杯纤细的手,而掀开轩窗,便能瞧见这手属于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额上并不刻意遮掩的白发,和眼尾的细纹彰显着岁月的痕迹,却并不影响这副秀美的容貌,反而添了一丝韵味。只是这白得病态的面色,好似是他身披银貂的原因。 “有趣,真是有趣,京城人比我想象的有趣多了,”他晃了晃杯中的茶,叶沫在翠绿的瓷杯里打着转,“那该不该让他有个孩子呢?” 说话的这位便是敛玉阁背后的主人,北陈曾经的开国重臣,楚家之后楚棠舟。可北陈历经了七个皇帝之后,似乎开始了由盛转衰,而楚家很早很早便经历了重大变故,宗庙都塌了,只剩下一两点零星的香火。 在从轩窗往里看,一个难以瞧见里面的角度,站着一位身着藏蓝劲装的青年。青年身形比楚棠舟挺拔不少,看上去也孔武有力。他好似侍从般的存在,却又带着一副半脸纱罩,甚至挡住了视线。不过,纱罩也挡不住他面具下棱角分明的俊朗,还有他高束的黑发间几缕孔雀蓝。 “翎儿觉得呢?”楚棠舟抿了抿茶。 “阁主开心便好。”青年声音有些哑。 青年名唤羽月衔,是二十年前楚棠舟捡到的羽族遗孤。羽族满门忠烈却被世人所不齿,于是,为了让羽月衔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楚棠舟藏住他身上明显的羽族特征。日常生活里也唤他“南翎”的乳名,手下人都称呼他为“南大人”。 二十年来,楚棠舟对羽月衔来说亦师亦父。不论是教导之恩还是当年的救命之恩,都足以让羽月衔对楚棠舟忠心耿耿。但他俩既没有行过拜师礼,羽月衔也没有认楚棠舟作义父,单纯的称呼楚棠舟为“阁主”,对于二人相互的身份来说,确实生疏了。 “是挺开心的。”楚棠舟将茶杯搁在桌几上,碰出的声响在空旷的二楼回荡。 街上炸开了锅,凑热闹的人从街头挤到巷尾,何屠户家修的还算得体的门户满满当当都是街坊。 “你这个老东西,该不会是那个什么什么破阁的托吧?啊?哪有这么巧的事!”何屠户一把拎起老大夫的衣领,老大夫满脸的皱纹都被吓得直哆嗦。 刚吃过晚饭,拾掇碗筷时,小媳妇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家务怎么也做不利索,便叫来了何屠户找街里熟识的张老大夫瞧瞧,结果老大夫两指一探,小媳妇已有了半月身孕。但被诊出喜脉的小媳妇本该是面带喜色,可他家实在太过惹眼,加上如此年迈的老大夫被自己相公像鸡崽儿似地提溜起来,竟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街坊忽然叫起来:“得了吧何大哥,人张老头在这条街行医的日子比你和你媳妇加起来岁数都大了,人敛玉阁才开多久呢!” 这句话把何屠户听得脸上是青一阵红一阵,粗气喘得同牛一般,最终撒开了张大夫。 老大夫劫后余生,顺着自己喘不匀的气,拿起药箱钱也不收,便匆匆告辞了。留下相顾无言的何屠户夫妇和一众闲话说得不亦乐乎的街坊。 而事情传到楚棠舟的耳里时,才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透过层层挡风的屏风床帘,传出一阵冷笑。这是沉影摇金楼的最里间,布置得相当雅致,却能看出有许多精巧的机关,完全不同于沉影摇金楼其他富丽堂皇的陈设。而这偌大的酒楼被声色笼罩,没人意识到隐蔽的最里间此刻充斥着药味。 “事情说完了就下去。”羽月衔不知何时从房间一角出现,他的嗓音听上去比前几日好了不少,语气却依旧冷若冰霜。 上报的正是当日接待何屠户的青年,他的眼睛始终弯成一条缝,却好似不自在地打量了羽月衔一眼:“难为南大人在阁主旧疾复发的时候侍疾了。” “好了文骞,下去吧。”屏风后传来楚棠舟微弱声音,柏文骞这才行礼告退。 “翎儿,你来。”楚棠舟对羽月衔说到。羽月衔并没有迟疑,绕过屏风跪在了床榻前。“上来,掀开帘子。” 羽月衔照做了,并熟练地坐在床沿上。在他掀开床帘后,面罩忽然被摘了下来。床上隔开了房内的烛火,眼睛倒也没有不适应,一双金绿混杂的眼瞳便呈现在楚棠舟面前。这便是羽族人最明显的特征之一。 而羽月衔则是立刻扯上被子裹住楚棠舟,不让他的身子露在外面半刻。“阁主,寒症要紧。” 楚棠舟的寒症已经深入骨髓,发作起来哪怕是夏季都需要火炉暖着,光靠棉被根本无法自己暖起来。但像羽月衔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正是最好的移动热源,因此,每次犯病,楚棠舟都格外黏他。 “实在冷得厉害,翎儿帮帮我。”楚棠舟眼瞳迷茫,脸颊贴上羽月衔的侧颈,冰冷的肌肤和呼出带温度的气,打过羽月衔的耳畔激起一道激灵。 常需要应付这种情况的羽月衔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寒症发作的他会为了一点热源不择手段。拥住楚棠舟时,他发现平时用的手炉已经熄了,应当是柏文骞汇报工作太久,还没来得及换,导致他现在变得如此粘人。 为了防止不好的事发生,他将环着裹在楚棠舟的一只手缓缓挪向背心,并输去源源不断的真气。 不同与传功或疗伤时,楚棠舟的寒症发作时只需要给予一些热源的保障,尽管楚棠舟以为的热源并不是这样单纯的传输真气。 他的身子渐渐暖和些了,便发出一声舒服地喟叹,让羽月衔彻底脊背发麻。 楚棠舟想要挣脱了被子和羽月衔的手,羽月衔以为给人憋着了,连忙松开,却没想到楚棠舟把手绕去自己身后,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