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留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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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入秋後天色总是暗得特别快,江朔从佛堂出来时外头早已伸手不见五指,来时未曾料到在这一待便是半日,倒是忘了带上一盏纸灯回程照路用。 摸了摸身上发现也并未找到火折子後,江朔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暗怪自己的粗心大意。 这後园向来罕有人至,别说是和人借火了,平时除了负责洒扫整理的仆从,一般是连半个鬼影都瞧不着,想来也只能摸黑走回去,这一来二去等回到前院都不知该要有多晚了。 屋内那点豆大似的灯火透过窗纸在青石铺就的地砖上映照出一抹单行影只的孤影,凄冷而寂寥, 仿若只要被风轻轻一吹便随时会湮散在夜色中。 莫名地,江朔就有些鼻酸了。 他自然知晓伤感来自何处。 但即使此刻四下无人,他却还是生生将那股自胸口泛起的酸涩给压下,生怕自个暗自抹泪的模样让人给瞧了去,到时若有好事之徒拿这事儿与人说嘴,免不得又会被当做罕有趣闻的深门高阁中的笑料谈柄了。 活在大户人家的压抑往往只有当中的过来人清楚,有时不过连表达喜怒哀乐都成了一种奢望。 站在原地平复了好一会後,江朔才回身将佛堂的的门阖上。 合拢的门扉将屋内的画面逐渐缩俨成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一如凡尘与阴世那道不可跨越的鸿沟,终於,那点飘渺的香火气也被阻隔在了门後。 不甚明亮的月色让茂密的枝叶切割得零落影绰。 江朔按着记忆在来时的小道上缓步而行,因视线不佳导致他走得很慢,好几次都险些让突起的树根与石块绊倒。 枝头疏零的枯叶被吹坠而下,与本就落了一地的残叶混作了一块,甫一踩上便落了满耳的沙沙声,偶时还有从远处寒山古寺传来的禽鸟鸣啼让这片秋景更添萧瑟。 他又前行了一小段路程,隐约看见前方似有灯火在风里摇曳,心下一喜,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想着即使错过晚饭也还赶得上厨房未收拾乾净,去那拿点馒头面条零碎食材回去自己的住处,开个小灶勉强凑合一顿也总比空着肚腹挨饿到明早好。 这人一分神,想着想着便没那麽留意脚下,一时不察,待回过神已是一脚踏空,才猛然想起此处似乎还有个浅塘。 眼见整个人就要摔入寒凉池水的刹那,蓦地感到腰间一紧。 下一瞬,人便稳稳地落到了池岸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江朔尚未明白发生了什麽事,鼻间便让一缕清冽的寒香充盈。 那寒香隽冷中又携着些微苦冷的後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凑近些,盼能辩得更真切。 奇异的,方才还心有余悸乱跳心脏逐渐驱於平缓,江朔定了定神後才有些不确定的出声询问:“父、父亲是您吗?” 可他却并未马上得到答覆,只感到一抹温凉细润的触感拂过手心,让他不住缩瑟了起来,想抽手躲开那阵古怪的痒意,却没想被对方一把攥住。 “为何这麽晚还在後园逗留?” 依着珠玉落盘的疏离嗓音,江朔便知晓自己没认错人,但他却不知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等过了许久才讷讷的答道:“只是...随意走走。” “怎麽不带灯。” “...忘了。” 似乎是查觉自己的冒失不稳重,突如而至的羞赧耻意猛地化作滚热潮红,不受控地自面颊漫延至耳根。 江朔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难看,但好在他的肤色深,加上此处黑灯瞎火的,倒也不担心让人看了笑话。 思及此,才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江朔不清楚的是,从方才到现在,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被一双冷凝深邃的眸子看在眼底。 感受到江朔的局促不自在,男人也并未再多问,只是牵起江朔的手继续朝前院的方向走去。 太近了。 江朔只觉得两人这般过於亲近的举动很是古怪,自己早已不是孩子,此时却要让男人这般牵着走,怎麽看怎麽诡异。 便赶忙出声阻止:“父亲我、我自己能走,不用劳烦您...” 然而走在前头的男人听闻後也不甚在意手中传来的挣动力道,只淡淡打断江朔未出口的话:“你并未习武,夜里终究视物不清,带着你免得如方才险些摔着。” 说摔着其实算客气了,刚才若不是男人及时拉住江朔,那他在落水後被池水一浸、夜风一吹,隔日头疼发热患上风寒估计是跑不的了。 毕竟是位处北方的帝都,到底比不上四季如春的南方。 “喔...”江朔听见後也放弃了争论,整个人蔫蔫的,任由男人牵着,犹如霜打的茄子般沮丧得紧。 接着,又听见男人淡淡提醒了句:“下次别玩得那麽晚。” 江朔想解释自己不是贪玩,可张了张嘴又觉得没这必要,再加上对身前之人总有股说不清的敬畏惧意,最後也只能是囫囵成了声嗫嚅认错。 “...谨听父亲教诲。” 也对,一个被南家养在府上的闲人,这个时间不好好待在屋内歇息,却出现在荒僻无人烟的後园,思来想去除了贪玩不然还能做什麽? 暗香浮动,遮顶的枝影渐稀,月华悠悠洒落於方才一直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身上。 以一个男人来说,这人的面相未免生得过於昳丽了。 可他眼底冻着的寒霜,与周身弥漫的倨漠冷意恰到好处削弱了过盛的无双艳色,生生将那张画颜沁上了终年不化的肃冷之意。 一袭华贵黛蓝外袍与霜色中衣将瓷冷面庞衬得莹白透润,似连新落初雪也都要被比下三分,自愧不如此人的矜皎贵色,如若是胆小者见之怕是要不敢直视了。 那是久居上位者历经岁月洗涤後才能拥有的摄人气度。 每次见到这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丽颜,江朔都很难相信大麒的璆国公居然会是这般年轻俊丽的人物,实在是与印像中见过的那些达官贵胄相差甚远,几无可比之处。 此外,除去这些名衔,此人还亦是自己的岳父─帝都南氏一族的现任家主,南若华。 是真太年轻了,江朔暗叹。 早先江朔认为妻子的容色已是一绝,难有人能再及,未曾料到当时在听见自己面红耳赤的夸赞後,那芙花般的少女只是一个劲儿的掩唇轻笑。 她用着素白的柔指,调皮地点了点坐在她对面愣头愣脑的小丈夫的面颊:“呀...这可不好说呢~你要是见过桃灼录与君竹册的那些个魁首们,我可就成了清粥小菜了呢。” 江朔不解:“桃灼录...君竹册...那是什麽?”而後他又受不住痒似的缩了缩脖子,但却并未阻止那只作怪的手,仅是乖巧地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胡闹。 少女灵动的杏眼咕噜一转,模样狡黠而明丽,待终於玩够後她才收回手,转而卷起襟前一缕滑亮青丝把玩:“嘛...你就当作是有人吃饱太闲鼓捣出来的,类同江湖侠士排行榜的那种东西罗~” 听到这个比方江朔怔忪了片刻才吐出了句:“该说...你们帝都人真会玩...吗?” 没想到平时木讷不善言的小丈夫居然也能说出这般有趣的话,这下倒换作少女愣住了,片刻後原本静谧的车厢内突然响起了谁的清脆欢笑。 “哎呀呀...小朔你怎麽能这麽可爱?谁教你这句的呀?看看你都学坏了...噗哈哈...太逗了!” 她的眉眼弯弯,盛满的笑意彷佛随时要淌溢而出,将那恬静秀丽的面庞都匀抹上了层薄红。 或许是觉得太有趣,就连那纤挺小巧的肩膀都止不住地抽动。 江朔并不懂这有什麽好笑的,但看见对方笑得如此欢快他似也被感染,忍不住舒展了一路因紧张而皱紧的眉头,望着少女,一同傻笑了起来。 笑闹一阵後,他鼓足勇气握住对面之人的手,语气虽有些磕巴但却专注而郑重:“即、即便如此,可我还是觉得笑笑最好看!” 闻言,记忆中的那人眼底波光流转、巧笑倩兮,微微颔首:“嗯...那、承你吉言罗。” 你最好看。 将裹藏在嫩白鱼肉中的细刺仔细找出挑净後放入一旁的小碗,那碗中的鱼肉已堆得像小山般高,江朔却浑然未觉,只管自顾自地折腾面前的那盘鲜蒸河鱼。 这种细致的吃法并不是他喜欢的,那是妻子生前还在时他养成的习惯。 谁让他的妻子特别爱吃鱼,可又总怕被鱼刺扎到嘴,每每吃鱼时总是又乐又纠结。 所以久而久之他也就捡起了这个动作,即使过程於他这般的粗人而言很是烦琐费时,但在看见那人吃得眉开眼笑後,他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以前住在村子那会儿,他也时常去靠近後山那条小溪里抓鱼,抓着了就地处理好便能串上木枝架到火堆旁去烘烤,待表面变色香味渐浓便知鱼肉熟了,也不用太多调料,仅需洒上一小把盐提鲜便是一顿美餐。 若是当天收获不错,还能在旁边支个小锅扔些葱姜进去煮点鱼汤来补补,而吃不完多的拿回家晾晒成鱼乾留着日後加菜也很不错。 只可惜自从到了帝都之後他始终再没有机会抓几条鱼让她尝个鲜了。 江朔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等他回过神时面前那盘蒸鱼最鲜嫩的部位早都让他挑尽,鱼身被挖得东缺一块西少一角,原本让人食指大动的卖相只剩一片狼藉。 习惯啊,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总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尽言行举止、浅移默化着一个人。 一向食不言寝不语的男人眸光微敛,看了眼那碗热气渐凉却无人享用的鱼肉,又见着青年憨实的面上已不知在何时爬满了泪痕,滴滴答答顺着棱角分明的下巴落入碗内,他却恍若未察,只是混着米饭将那涩苦的滋味一同咀嚼入了腹中。 南若华沉默着,依旧一言不发地继续用饭,直待两人吃得差不多才让人将残羹撤下换上热茶。 坐了一会儿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江朔起身,准备向南若华告退回内屋时休息时却突然被唤住,他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地回望,等待男人的下文。 “明日下午到我书房一趟。” 江朔愣住,南若华身为璆国公大多时间都很是繁忙,时常得进宫面圣或者在外处理其余政务,一般来说,平日白天基本不会待在府上,有时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连着好几日见不着人影也是常有的事。 他思索一番,想着自己最近应该没有犯事後,才斟酌开口:“..父亲找我是有什麽事麽?” 然而男人神色依旧淡漠,让人瞧不出在想些什麽:“自然是有事同你说。” “...喔。” 见南若华并无往下细说的打算,江朔估计也再问也问不出更多後便行了礼转身欲走,越过门槛的刹那,身後却再次传来了男人有些倦懒的漠冷声嗓。 “朔儿。” 江硕回身,目光中透着茫然不解:“怎、怎麽了父亲?” “人死如灯灭,你懂麽?” 你该是要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