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思念(2)
“神父,你说,什么是地狱。” 安安静静的大教堂里,窗外苍白的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穿过斑驳的树枝,从外面洒落进来,洒落在教堂里的十字架上,洒落在耶稣基督因为被四肢被拉扯着残忍钉在十字架上那痛苦而扭曲的脸孔上,在惨白的阳光里,耶稣的脸孔上,似乎真的块要滴下泪来。 坐在教堂里的尼采穿着黑色的短款风衣,双手带着白色的手套,有礼有节的交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然后直直的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神父。 之所以和神父面对面坐着是因为尼采不需要忏悔,他在这边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面前的神父都知道,所以他从来都不会做所谓的忏悔。 再说了,尼采从内心深处,也从来没后悔过,无论做过什么,尼采从未觉得自己心中有悔恨,但是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和神父谈一次话。 就算尼采是个穷凶极恶的暴徒,在宗教底蕴浓郁,信仰无比神圣虔诚的神父眼中,尼采和所有人的一样,都只是个信徒而已,是来世间受苦受难的孩子,神会像爱所有人一样,爱眼前这个孩子的。 “其实,我的孩子,对于‘地狱’,我很想问问,你自己是不是有自己的界定和看法呢?你可以说来让我听听。” 双眼已经有些昏花的神父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放下来挂在自己的胸膛前,微微的抬起眼睛看着尼采,神色慈祥的端详着尼采这个后辈。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也是因为通过这段时间的深入接触,他知道尼采是个主观思想异常强烈的人,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现在有自己的想法。 尼采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沉思了一会儿,继而沉声说: “其实我一直都是有自己的界定的,我知道我是个罪人,我一定会下地狱的,但是最近,我开始不相信一些东西,我的信仰不停在剧烈的动摇,我需要你告诉我,为我讲解,指点迷途。因为我很迷惘,就像是父神羊群里快要走失的绵羊,似乎快要寻不到来时的路。” 神父依旧是仁慈的点点头,低低的嗯了一声,开始不疾不徐的说: “从宗教的角度来讲,地狱就是上帝处罚罪大恶极的人的地方,那里有永不熄灭的烈火,是一个永远与上帝分离隔绝的地方。” “永火、永刑、无边的黑暗,永远的沉沦,还有燃起灼灼烈焰的火湖;魔鬼、恶人,堕落的天使,被故意推下去的人,都在地狱里,他们的身体遭受苦难,灵魂受到火焰的灼烧,一切变得无可挽回。” 尼采的脸色渐渐地变得苍白起来,他简直不能喘息,他细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失神的眨了眨眼睛,无声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轻声的问: “那么,下地狱的人,他是否会记得那些事情。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或者是难忘的人。” 神父从善如流的点点头,不置可否的说: “因为是永世的沉沦,所以,那人,生前的事不能忘记,四周都是可怖的哭号哀鸣,不能逃避心中难忘的脸孔。” “不能逃避的脸孔?” 尼采看着神父,眼神中少见的产生了疑惑, “什么是不能逃避的脸孔。” 神父看着眼前迷惘的孩子,回答说: “自然是他心中的那个人,无论他对他爱也好,恨也好,他的脸孔都会在他的脑海里徘徊,游荡,永生永世不会消逝。” 尼采陷入了沉思,再一次开始沉默不语。 神父很了解尼采的性格,一开始尼采过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或者是两人都相对无语,静静的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神父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和焦虑,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深刻的悲哀。 神父总是在尼采沉默的时候,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温柔,他会轻轻地给他唱诗——即使知道他是罄竹难书的罪人,即使知道自己在抚慰沦陷在黑暗的魔鬼。 令神父出奇的是,相比之前,尼采现在反而显得温和了很多。 神父其实很难忘记尼采之前那种冷冰冰的脸孔。 那是一张不输给任何一个在神学中以美貌而闻名的天使的脸孔,人类普普通通的基因中产生的让人嗟叹的鬼斧神工之作。 神父看着尼采,伸手捏着自己的胸前的十字架项链,语速极其缓慢的、充满了无限的仁慈: “我可怜的孩子,宽恕自己的罪过,切莫悲悯,只要你在现在的世界上存在一天,救赎的方法其实很多,主要是需要爱,要用无限的爱意去救赎,去包容,去感化,才能避免堕入黑暗的深渊,避免堕入永远的地狱中,永世沉沦。” 尼采神色忽然迷惘起来: “爱,包容?” 什么是爱? 什么是包容? 什么是感化? 尼采不知道,尼采是真的统统都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真切的告诉过他,这些令他陌生的、毛骨悚然的词汇,到底有什么特殊含义。 神父看着尼采疑惑的样子,于是轻声的问: “尼采先生,请问您有爱人么?” 尼采点点头: “我有丈夫。” 接着尼采抬起头来直视着神父,面无表情的说: “不过,我已经把他杀了。” “哗啦……”的一声,神父手上的十字架断了,上面的黑色的细碎的珠子撒落到了地上,不停地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哎……” 神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角泛红,低头在手指捏着的十字架上亲了一下,然后对着尼采说: “神爱世人。” --------------------------------------------------- 尼采穿着低领的浅灰色的针织衫,静静的坐在别墅的大厅里面,然后转过视线,直直的看着落地窗外面的景象,依旧是残破的街道,逼仄的天空,死气沉沉的行人,满世界的花朵都不再明艳,了无生气,天气渐冷,凛冬将至,它们的死亡近在咫尺,难逃一劫。 尼采最近总是这样,总是这么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动也不动像是忘却尘世的老人家一样,表情恹恹的,气质冰冷的让人无法靠近。 但是卡洛依旧是规规矩矩的坐在尼采身侧的沙发上,乖乖的在等着他。 因为这段时间,卡洛的确是死心塌地的跟着尼采,他比较会看人脸色,不哭不闹不强求,只是安静的陪伴在尼采身边,而且他平时笑眯眯的,性格也不招丽丽他们的讨厌,丽丽心想着自家的主子现在除了工作的时候比较有状态,平时其实和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每天一睁眼就跟死了半年刚被人挖出来似的,生活听自己地安排,如同游魂。找个活人陪陪他也的确是一件好事,最起码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工作的机器,更不是一个死魂。 对于尼采,丽丽其实一直都是很上心的,就算是全世界都抛弃尼采,丽丽也会真心实意的在关心他,在爱着他,在深深地想念他。 而尼采本人对这些事情完全是不会在意的,就算是现在有一只北极熊或者是一块会说话的大石头坐在他身边,他都可以做到完全的无视。 尼采视线直勾勾的看向外面,看着街道上从那些大树下面突然飘落下来的树叶,枯败的树叶离开母亲,飘飘扬扬的满大街都是的,没有人会去主动清理。 尼采想起六年前在罗马监狱里第一次下雪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的韩森跟着一群中国人在那里玩雪的情景。 那个时候韩森的性格已经变得很内敛的,整个人显现出和年龄很不相符的成熟稳重,甚至带着点沉重的味道,像是历经了沧桑一般的内秀。 但是生理上的岁数摆在那里,韩森有时候多多少少还是会显现出那种大男孩的心性。 那天沈醉那群喜欢凑热闹、喜欢起哄的中国男人们都聚集在操场上开始打雪仗,大家笑着闹着,互相抓起雪揉在对方的脸上,或者搓成雪球,冷不丁的摔在对方的脑袋上,一旦得逞,看见对方狼狈的样子,便开心的大叫起来。 尼采当时正在活动室里面,看书看的有些无聊了,放松四肢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上抽根烟的时候,视线习惯性的在操场上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韩森的身上。 尼采看见不远处韩森默默地半蹲在操场的一个角落,堆起了一个半个人高的雪人,然后抬起那双他熟悉的修长的手指,在雪人的脸孔上划出了一道弯弯的笑脸,画笑脸的时候,韩森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却显得非常的严肃认真。 那一年,意大利的初雪特别的大,惊天动地,洋洋洒洒的下了好几天,狱卒人手不够,清理的不及时,加上刚清理完,新的雪花又覆盖了上去,一夜就能漫到小腿处,所以那些雪看起来特别的白,特别的厚。 尼采远远地直视着韩森的脸孔,那年韩森其实还没到正儿八经的19岁,白色的雪光映照在他的脸孔上,还有散落在额头的乌黑的碎发,越发的显得他唇红齿白。 尼采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韩森,思维在那一瞬间全部都停转,天地瞬间一切都成为少年的背景,尼采连手上的香烟燃烧殆尽都没有察觉。 虽然少年的身体一直被尼采猥亵玩弄,但那个时候的韩森,却像是银装素裹的天地一般,茭白如雪。 韩森那属于自己的少年时代,尼采永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