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闻欣脸色青白，抠着掌心的手指被冷汗浸得冰凉，松了又抓紧，就是不敢推开宿舍的门。 李承露怎么会突然出现呢？惊惶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守了这么多年的畸形身体暴露后原来是这种感觉，难堪和害怕不足以概括闻欣此刻的感受。他嗓子发紧，想想之后可能要面对李承露的鄙夷和厌弃，闻欣就忍不住难受得低吟出声。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安静走廊里清晰得过分，他抹干净眼泪，又倚着墙站了一会。 回到寝室时，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室友们的呼吸依旧平缓，没人发现他不久前悄悄出去过。 闻欣扶着栏杆踩上台阶，透过走廊的光，他能辨认出李承露模糊的身形，侧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露出薄被的两条白腿颀长纤细。 他咬紧唇爬上床，湿漉漉的头发在枕套上浸出一小块水迹，身体叫嚣着疲惫，头脑却异常清醒。闭上眼睛时感觉就像浮在水面，摇摇晃晃怎么也沾不上岸。 他睡得不安稳，天刚亮就起了床。也许是昨晚在走廊着了凉，又或许是没有休息好，闻欣脑袋昏沉沉的难受，身上也一阵一阵发冷。 他早早来了教室，翻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些人，闻欣垂着脸不敢抬头，总觉得大家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他。他趴在书桌上，不安地把脑袋圈进胳膊里。 李承露来得有些迟，早自习铃声响了两遍他才从后门进到教室。闻欣听到他拉开椅子的声音，又把脸往下埋了埋没敢抬头。 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趴了一上午，李承露却好像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的反常，该干什么干什么，闻欣几乎要怀疑昨晚真是他脑子不清醒做了个梦。 中午李承露没出去吃饭，他坐在座位上翻卷子，闻欣也低着头坐在他旁边不出去。等整个走廊都从闹哄哄变得安静下来时，李承露偏头看了眼闻欣，“你不出去吗？” 闻欣吓了一跳，他没敢看李承露，低头小声回他说，“……不出去。” 李承露没再理他。 闻欣绞着手指坐立不安，他出了一脑门汗，脸也憋的通红，半晌细若蚊呐地说，“谢谢你。” 李承露哗啦一声把卷子翻过去，“什么？” “……谢谢你不告诉别人。” 在他梗着脖子说完后，李承露突然扭过脸来看他，目光沉沉的看得闻欣心发慌，他没勇气和李承露对视，窝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蜷起来。 李承露好半天之后慢吞吞开口，声音很低，带着少年独有的清亮音色。 他问闻欣，“你是男生还是女生？” 李承露问这句话时语调很平缓，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好奇也不含恶意，就像是认真询问一个没那么要紧的小问题，似乎和昨天闻欣问他那道万有引力大题时的语气没有任何分别。 但是闻欣依旧感觉到了强烈的羞耻，全身的血气都一股脑涌上了脸颊，冲撞得他好像快要蒸发。 “是男生……”他低头摆弄着手指，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李承露没什么表情，他沉默地回头，手上的动作没有因为这场怪异的对话出现一点儿停顿和迟疑。 闻欣心跳得飞快，他看着李承露在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题下面轻飘飘写下一个数字，停笔时说道，“别看我了。” “我没打算告诉别人。” 闻欣垂着脑袋，他听着蝉鸣从推拉窗的缝隙挤进室内，裹着闷沉的风和扰人的热气，从他这儿再到李承露那儿。 视线里是浅木色课桌的一角，桌底是冷调的灰。闻欣手指在桌下蜷了蜷，他瞥一眼李承露的腿，然后慢慢弯腰趴到桌上，把脸颊的热度分给藏在窗帘阴影下的桌面。 他开始经常跟在李承露身后，上课，下课，吃饭，放学。很多时候李承露并不多关注他，当然也不排斥他，他和以前一样很少和人交流，偶尔会盯着闻欣伸到他桌面上的手指看，偶尔也会在吃饭时抬头冷冷淡淡地瞥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闻欣。 他们俩前后脚走在一起是奇怪的组合，就像好学生总愿意和好学生在一起，所以宋棣和姜超在宿舍嘀咕说“怪人也爱凑堆儿”。 不过闻欣喜欢所有和李承露独处的时刻，他走在李承露身后，或是和他并肩坐在教室的角落，没有人刻意去关注两个古怪的人，但是他明白李承露和他分享了同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 李承露午睡时总是睡得很沉，为了避免睡过头，他会特意定两个提前一点儿的闹钟，但事实上这除了引起宿舍另外两个人的反感之外并没有什么用。 所以闻欣会像之前一样，在自己下床之前轻轻推一下李承露的小腿，这时候李承露才会很快清醒过来。 闻欣觉得他有些起床气，看起来也并不喜欢夏季闷热的天气，因为李承露醒过来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单眼皮没精神地耷拉着，比平常看起来更不好接触。 不过闻欣倒是不在乎，他乐意围在李承露身边转悠，以至于那个被烈日曝晒的整个夏日都被他的脸占据，一回想起来就是李承露汗湿的发梢，沾着水的手指，还有被阳光晃得眯起来的眼睛。 周五的体育课安排在下午第一节，一个很惹人厌的时间，刚刚睡醒又热得要人命。 例行的四圈慢跑在这时候仿佛被无限拉长，闻欣也不明白大热天让学生在塑胶跑道上满头大汗地跑步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个子不高，跑步时身后一排就是甩着马尾的姑娘们。 闻欣身体素质并不怎么好，可能因为身体畸形的原因，甚至比普通人更容易生病。两圈下来他就有些喘，额头上也都是汗，却还是跟着前排慢慢跑圈。 李承露在第一排，闻欣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刚刚从宿舍出来，李承露一路上冷着脸走得很快，他差点要跟不上，闻欣猜他又在犯起床气。 他紧跟在李承露身后叫他，“李承露！” 李承露也没什么反应，等再叫一次，他就会皱着眉放慢脚步，然后慢吞吞又惜字如金地回一句，“干什么。” 闻欣喜欢着这样的李承露。 旁边不知道谁不小心推挤了他一把，闻欣脚步踉跄了一下，腿一软就磕倒在了跑道上。 身后的女生们小声惊呼起来，有人拉着他胳膊想把他扶起来，闻欣一时间有些头晕，他撑着被太阳烤得有些烫的地面，使劲喘了几口气，然后摆摆手示意好心的女孩们先走。 膝盖磕破了一块，被磨破了皮还出了血，看着红通通一片，其实还好，不怎么疼。闻欣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没多久体育老师就过来了，让他去旁边休息。 他站在操场旁边的树荫底下看操场另一头的同学们继续跑步，离得有些远，闻欣却还是能一眼就找到李承露。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了学校的小超市。上课时间小超市里没多少人，闻欣买了两瓶白桃味的汽水，甜丝丝的还冒着凉气，握在手里没一会儿就沁出了湿漉漉的水珠。 等他回到操场时，大家已经跑完步开始自由活动了。李承露从来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顶着大太阳也要在外面打球疯跑，所以闻欣提着两瓶汽水直接回了教学楼。 还在上课时间，教学楼里格外安静。闻欣上楼抬腿时才觉出膝盖有点疼，进教室前他从储物柜里拿了一包纸巾，握过汽水瓶的手掌把纸巾的塑料包装上捏的全是水。 闻欣从后门进教室，屋里没人，李承露也没回来。他有些奇怪地四处看了看，然后才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闻欣把冒着凉气的汽水放到李承露桌上，之后抽出张纸轻轻按在膝盖伤口上。纸巾拿开时沾了些血，他刚想起身把垃圾扔掉，一抬头就看到李承露站在后门门口。 李承露脸色看着还有些不好，闻欣以为他是起床气还没过。他把纸巾揉成团捏在手心，小心道：“我，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李承露收回目光，眼皮垂下来没说话。他回闻欣身边坐下，身上还沾着外面的热意。 这时候闻欣把汽水推到他桌上，侧着头小声说，“给你的。” 李承露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目光突然落在了闻欣的腿上。闻欣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他，感受到他的视线后就忍不住收回了那条腿。 好一会儿之后，闻欣听到李承露声音很低又有些迟疑地问，“你腿……怎么了？”